皇帝父子都不乐意,却不能公开反对,以防寒了窦家的心,先将奏书留中不发,以求拖延。 朱昀曦知道这种时候他的态度会影响人们对局势的判断,因此尽力在冯如月和窦嫔之间维持平衡,两边都不额外宠幸,也不冷落慢待。 这日他带冯如月去探望窦嫔和孩子们。窦嫔还没出月子,朱昀曦慰问一番,和冯如月到外间逗弄三个儿子。 皇长孙已一岁半,正在咿呀学语。 朱昀曦很疼他,每次来都爱不释手抱着。今天也搂着他教说话,庆德帝已为长孙赐名,但朱昀曦还是习惯叫他的小名:“丑奴”。 当初窦嫔请他给儿子取小名,他见小家伙长得太丑,带着嫌弃随口诌了这么个名儿。后来朝夕看视养出感情,不嫌儿子丑了,却因叫顺了口,沿用至今。 此时他一口一个“丑奴”叫得欢,旁人都嘻嘻哈哈,一派和乐,却惹恼了躺在里间的窦嫔。 她突然火冒三丈地光脚下地,跑出来当众从太子怀里抱走长子,闷声不响地返回里间。 这行为大出格,大不敬,众人惊愕,朱昀曦也懵了。 冯如月忙跟进去,好言询问:“太子嫔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对殿下失礼?” 窦嫔狠狠瞪她一眼:“好端端?娘娘就坐在一旁,难道没听见殿下不停叫皇长孙‘丑奴’?臣妾早想说了,世上哪有做父亲的成天这么羞辱儿子?皇长孙如今年幼听不懂就算了,日后长大懂事了知道他爹这么贬损他,心里该多难受?” 冯如月一愣一愣的,见她哭起来,更觉慌乱,强笑哄慰:“父亲给儿子起小名,带个奴字很正常啊。从前陶侃②的儿子叫胡奴,王导③的儿子叫大奴,唐高宗小时候叫雉奴,还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儿子呢。” 窦嫔哪里肯依,悲愤驳斥:“单是个奴字就罢了,前面还缀个‘丑’字,这孩子可是殿下的亲骨肉啊,他怎么忍心这样糟践!” 冯如月再要劝解,窦嫔泼劲儿越发上来,扯嗓回呛:“娘娘别劝了,您是没生过孩子,不懂做娘的感受!” 一刀扎穿冯如月心窝,气得她泪汪汪,颤巍巍,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朱昀曦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起初碍着体面强忍,及到这一句钻出,不能不维护太子妃,愤然冲到窦嫔跟前,厉色呵斥:“你刚才说什么?在宫里学了半辈子礼仪,一夜之间全忘光了吗?还不快向太子妃赔罪!” 窦嫔仗着自己今非昔比,跪地哭喊:“臣妾只想为皇长孙鸣不平,殿下如此嫌弃我们母子三人,臣妾实在屈辱不过!” 朱昀曦质问:“孤怎么嫌弃你们了?” 窦嫔不说话,只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呼吸急促浑身抽搐,竟像害了产后风。仆婢们忙来救护,冯如月急劝丈夫离场。 朱昀曦气夯胸脯,本想换个地方发怒,宫人来报牧选侍胎动,看样子要早产。 他顾不上生气,忙派人传医官和收生婆。牧选侍怀孕才七个多月,他很担心孩子出来无法存活, 女官安慰:“民间有个说法叫七活八不活,当年宋景濂公④就是他母亲怀胎七月时产下的,其聪明才智尤胜常人呢。” 朱昀曦希望牧选侍能借她的口彩生个儿子,杀一杀窦嫔的气焰。 人们忙到半夜,牧选侍平安顺产,却是个女孩儿。 朱昀曦不免失望,但当宫人们将新生儿抱给他看时,他心情又变好了。 这小女儿胖乎乎的,雪玉可爱,俨如瓷娃娃,比那三个皇孙漂亮得多,将来定是个大美人坯子。 他看了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硬是多抱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她才七个月大,怎么跟足月的孩子差不多?” 医官说:“可能是因为牧选侍体丰,精血充足,小郡主在娘胎里长得比一般孩子快,是以身子健壮。” 朱昀曦笑道:“看来胖女人自有胖的好处,孤以后再也不叫牧选侍减重了。” 他厚赏了一干人等,当天便给女儿起了个寓意美好的乳名:“琼蟾⑤”,让奶娘带着她搬到他的寝殿,说要亲自抚养。 这下更激起窦嫔怨气,派人去向许太后诉苦,说太子待她母子不公。 许太后命亲信女官去听她细说究竟,窦嫔头缠包布,病恹恹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朱昀曦的偏心举动。 “臣妾怀第二胎时,牧选侍和李选侍也怀孕了,殿下赐她二人玉璋,独独漏了臣妾,分明不想让臣妾生儿子,所以这次两位小皇孙诞生,他一点都不高兴,已经看过孩子好几次却懒得给他们起小名。说到小名,皇长孙因为样貌不称殿下心意,竟得了‘丑奴’这样一个羞煞人的乳名,臣妾每次听着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要是殿下习惯给儿女起贱名倒罢了,前日牧选侍产女,他马上给小郡主起了个顶好听的名字,叫‘琼蟾’,还把她抱去寝殿打算亲自抚养。都是一个爹生的,女儿是天上明月,长子反倒是丑奴,身为太子,竟不能对儿女一视同仁,实则就是厌恶臣妾年老貌丑,连带嫌弃臣妾生的孩子们……” 许太后闻奏,认为孙儿确实处理不当,把他叫到跟前一顿说教。 朱昀曦受了窝囊气,回到东宫却只敢当着近侍的面发作。 “‘丑奴’怎么了?这不是爱称吗?孤若嫌弃他怎么会次次见了都搂在怀里哄?孤还没怪她把孤的儿子都生得那么难看,她反倒先怪起孤来……这个窦大姐,以前她娘家不得势时孤还觉得她老实本分,原来全是装的,一有点出息就开始邀名争宠。以为孤不清楚她心里的算盘?她不就想挤掉冯如月,自己当正妻,日后再登上皇位,好让他们窦家彻底飞黄腾达。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他觉得窦嫔无才无德不配为后,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太子的前三个儿子都是窦嫔生下的,其兄镇乱有功,封侯做将。本朝外戚不能任高官,那是针对文臣的,对武将未设相关限制,怎么看她都够格做正室。 大臣们在外廷不断进表,窦嫔在宫内变相撒泼,里应外合给皇家施压。 庆德帝不能坐视,召朱昀曦秘谈。 “辽东局势未稳,今后数年仍需窦彪统兵驻守,他妹妹为你生了三个儿子,却屈居冯氏之下,恐难服气。你……真不打算另选太子妃?” 朱昀曦这些天又将这老大难问题反复考虑了无数遍,仍坚持先前的决定。 “儿臣曾立誓与冯氏做一世夫妻,实不忍背弃前盟。冯家人深中隐厚,安分守拙,是外戚中的典范,若换一家恐难如此。” 他真实想法是怕遇人不淑,摊上个难缠的女人,以后频频滋事,也不愿让其他女人来压着柳竹秋。 庆德帝接受他后半截理由,自己吃够外戚的亏,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能让窦家再爬高,又要找正当理由封锁他们的野心,那就只能故技重施了。 “你接受让冯氏怀孕吗?” 这话没头没脑,朱昀曦起初没听懂,隔了片刻才醒悟到皇帝的意思是“借腹生子”,慌惚道:“父皇的意思是……让冯氏给儿臣养个儿子?” 见他领会其意,庆德帝微笑点头:“如今只剩这个办法能面面俱到了,你若同意,朕便替你安排。” 朱昀曦如坐针毡,胸腔里的鼓槌狠狠敲在良心上,想到当年他就是这么诞生的,而代孕的生母至今生死不明。 “父皇……孩子生下来,那他的娘会怎样呢?” 这是句试探,由皇帝当下的决定可大概推知二十五年前的隐情。 庆德帝淡定道:“这你不用操心,朕自会妥善处置。” 那是什么意思?把大活人当物品处理掉? 朱昀曦没有平等观念,但还存有慈悲之心,知道世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怕痛怕死。 杀仇人敌人还罢了,对无辜者,特别是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下杀手,他光是想象便意夺神骇。 然而形势逼人,面对皇权他也没有选择余地。 庆德帝很快暗中筹备好一切,在外城的山西街置下一所大宅,派心腹在市面上采买了一些仆婢充实其中,这样就能把知情人控制到最少,将来也好打发。 窝巢好建,母鸡难寻,还必须是能下雄崽的鸡。 这等玄奥事皇帝只得求助最信赖的道士黄羽。 黄羽有个弟子擅长阴阳采补术,据说能看出哪些妇人有宜男之相,半个月内进献了三名少妇,说她们定能生出男胎。 三女入住外宅后,朱昀曦方才告知冯如月,皇帝准备让他借腹生子,要求她配合伪装怀孕。 冯如月惊恐万状,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朱昀曦催她表态,她凄绝道:“非是臣妾受不得委屈,只因这事太伤阴鸷,恐有损您和陛下的福泽。” 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育,再拆散母子俩已够缺德了。这事后皇帝还可能将知情者们灭口,她真狠不下心做帮凶。 朱昀曦比她苦恼得久,忧烦道:“孤也不愿这么做,可局势如何你都看到了,窦家咄咄逼人,你再无子嗣,孤便难以保住你的妃位了。” 冯如月哭道:“臣妾本不愿争名分,若殿下为难,臣妾情愿让位。” 朱昀曦懊恼地看着她,这女人除了单纯贤惠好掌控,委实不是做正妻的料,遇到危机只图自安,丝毫不知帮衬他。 不敢拿他当丈夫亲近,又不能像辅佐君上一样支持他,真可惜了她满腹的才学。 自己选的老婆还得自己调、教,他决定拉下脸来对妻子晓以利害,命她坐到近处。 “爱妃,你真不理解孤目前的处境吗?祖训教导后妃不得干政,你就只守着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丝毫不看朝堂上的形势?窦家已得势,想让女儿做太子妃,日后让皇长孙继承大位,他们就能鸡犬升天,变成比章家更霸道的外戚。你熟读经史,难道连‘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的道理都不懂?” 冯如月回过神来,忙说:“殿下忌惮窦氏,亦可另择贤女为妃,臣妾愿为小星。” 朱昀曦冷笑:“你说得倒轻巧,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选为太子妃的?当时进入最后遴选的淑女共三十人,次于你的那二十九个都已嫁人。你让孤临时上哪儿去找适合的人选?倘若再大张旗鼓搞选妃,窦家及其朋党必然生怨,更甚者将会威胁到辽东局势。” 这还是他首次向冯如月直言心声,言辞却是未曾有过的冷酷。 冯如月心折骨惊,紧接着悲哀如雪崩袭来,冻结五内,呼吸间都添了霜气。 她早明白她是皇家千挑万选出的商品。 皇室犹如金銮殿上的龙椅,布满大大小小的宝石基座,她恰好符合其中一个的尺寸,于是被选上了。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被嵌在那里,连她本人都没想过。 嫁入东宫她见到了她的丈夫,他温柔俊美,像高贵的天神,完美契合如意郎君的定义。她更无疑虑,从此甘心落意地仰视他,得到温情照顾便不去考虑真心与否,享受荣华富贵就极力回避内心那填不满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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