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音摇头:“贫尼身在方外,不该理会红尘中事,何况万岁已赐予柳施主好归宿,转善缘为善果,贫尼着实为诸位高兴。” 朱昀曦想陈尚志虽是母亲的亲外甥,毕竟是个傻子,称其为好归宿,怎么听都像讽刺。 他不敢生怨气,恭敬请教:“那师太想告诉我什么呢?” 惠音说:“这是一桩旧事。四年前贫尼还在保定广化寺修行,一日一位少妇前来拜访,自称家住京城,丈夫姓褚,并非其婆母亲生,自幼饱受冷待,成婚后又为寻找生母下落抑郁成疾。这褚娘子心疼丈夫,替他多方奔走寻母,梦中受菩萨指点来向贫尼求助。说起她丈夫的难处时痛哭不止,疼惜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朱昀曦心颤神摇,忍耐着听完,失声问:“那少妇就是柳竹秋?” 惠音微微点头。 他心脏像重重挨了几刀,自言自语道:“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她对我当真如此深情?” 惠音轻叹:“彼时贫尼见她那样心疼丈夫,忍不住提醒说:‘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她后来回想这句话是何滋味,真让贫尼不忍细思啊。” 朱昀曦联系春梨的供述,终于相信是他辜负了柳竹秋的厚爱,追悔莫及地吞声痛哭。 惠音柔声开导:“佛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依贫尼看万岁与柳施主的缘分至今未断,只是缘相产生了变化。万岁还执着于前一种缘相才会痛苦纠结,正所谓一念不通全体现,六根方动被雾迷,因有所住,故有所欲;有欲有求,则自加缠缚,能不苦痛煎熬?若万岁放下执着,随缘任运,则心魔消退,重得自在。” 这话的含义也与春梨的请求相似,朱昀曦疑心谁都不会疑心无欲无求的生母,忍泪悔恨道:“多谢师太教诲,我以前有己无人,方得此报,今后定痛改前非,但愿还能补过。” 惠音含笑道:“万岁能有所悟,贫尼的愿心已了,这便告辞回金华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朱昀曦急忙劝阻:“我已命人在京郊建好禅寺,专供师太清修,请师太留下,让孩儿得以尽菽水之义。” 他真情流露,惠音当即郑重告诫:“佛心有情亦无情,普度众生曰有情,断绝六欲曰无情。万岁身系万民,正如同世间佛,不可以私心夺公心,以小爱废大爱。” 她的暗示很明显,朱昀曦的血统对稳固皇位至关重要。杨自力等太监和锦衣卫见皇帝这般看重一名毁容的中年女尼已很疑惑了。惠音若在京城定居,接受皇室供养,铁定惹出流言蜚语,让朝野对天子的身世重起争议,不仅当年庆德帝为保住太子名分杀的那些人白白掉了脑袋,朱昀曦的权威也会大大受损,处境将更为不利。 朱昀曦理会母亲苦心,悲伤难禁道:“师太孤身在外,今后若有病痛谁来照顾您呢?” 惠音笑道:“贫尼刚才说了,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有佛菩萨指引,一切随缘而安,请万岁不必挂心。” 她掏出手帕为朱昀曦拭泪,朱昀曦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能享受母爱的时刻,终忍不住抱住师太,释放二十余年未得慈母呵护的委屈。 惠音以佛门子弟的柔肠接纳他,慈悲叮咛:“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报。贫尼原系罪孽深重之人,万岁若可怜贫尼,还请赐贫尼一个善果。” 当年她身不由己怀上龙种,如今儿子登基称帝,一手掌控九州万方的祸福,她是造孽或是积德,全看他今后的作为。 朱昀曦泣不成声允诺:“孩儿发誓,定会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为您积寿积福。” 惠音离去,他在禅房逗留到午时,杨自力回奏说锦衣卫已悄悄护送师太出京了。 母子短暂团聚令朱昀曦深切体会到“缘去不可留”,忍痛回宫处理政务,靠忙碌麻痹自我,可到了晚间由内而外的空虚感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他内心的空洞不止源于母亲远去,还因为被他不慎丢失的那个人。 娘说我和柳竹秋缘分未尽,只是缘相变了,那我该怎么做呢?现在去见她能得到转机吗? 他迷茫混乱,命人铺设香案,沐浴更衣后诚心祝祷一番,以金钱起卦,摇出一个乾卦。 乾卦代表事物从发生到繁荣的过程,亦代表主客双方旗鼓相当,对立则为不相上下的劲敌,合作则是共赢的伙伴。 且乾卦属金,金在四时中指代秋天。 “秋”,不正指代柳竹秋吗? 朱昀曦以为得到上天指示,急命人备车轿,要出宫造访荥阳府。 陈维远规劝:“天已晚了,陛下这会儿出去,宫门不能按时下钥,恐惹流言啊。” 朱昀曦执拗道:“朕只能晚上去,你让单仲游今晚去五军营值房,朕待会儿去那里过夜,挑几个忠诚稳重的人跟着朕,到了门禁时分准时下钥便是。” 朱昀曦即位后提拔单仲游为五军营的总兵官,替他掌控兵权。当初争这个位置险些和文官们撕破脸,贬黜了好几个“死谏”的大臣,不过成果很值,至少能保障他在京师以内来去自如。 陈维远觉得主子今晚情绪不稳,指不定会出事,将宫中事交给杨自力代管,陪皇帝微服出宫。 朱昀曦来到荥阳府外,对陈维远下达旨令。 “待会儿先把开门的人扣住,不许往里通报,再去找到陈尚志,把他也扣了,剥下他的衣裳拿来给朕穿换。” 万乘之尊竟要冒充傻子,陈维远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恳请他三思。 “荥阳君那般机敏,定会认出来啊。” “快去!” 朱昀曦烦躁催促,他正是顾惜君王体面才想出以桃代李的法子。知道这戏法瞒不住柳竹秋,只想看看她的反应,由此判断她是否真如惠音和春梨所言,对他仍有余情。 跟来护驾的锦衣卫们敲开荥阳府大门,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警告阍人:“我们是替皇上来办差的,你不声张便一点事没有,敢乱喊一声立马剁了你。”,之后押着他入府。 此时府里各处都还亮着灯,锦衣卫胁迫阍人带路寻找陈尚志,将路遇的下人逐一扣住抓去门房 阍人说:“姑爷多半在我们县君屋里,一叫他必会惊动县君。不过他有时也会在内书房玩耍,只能先去碰碰运气了。” 他们运气不坏,今日有人将陈良机生前寄放在外的两箱珍贵藏书送来荥阳府,陈尚志正在内书房整理书籍,听到敲门声赶忙装傻应对。 阍人谎称李五找他,骗他开了门。 目标刚现身锦衣卫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按住堵嘴,拖进书房扒去他的外衣用绳索捆绑。 他们下手粗鲁,嘴上却哄着:“陈少爷莫慌,我们是奉旨办事,您暂且委屈一下,待会儿便给您松绑。” 说完用黑布蒙住他和阍人的眼睛。 陈尚志只当朱昀曦又要迫害柳竹秋,急得在地上打滚乱扭。 锦衣卫将他牢牢绑在椅子上,为防他脱衣着凉,还给他披上自家的斗篷。 陈尚志挣扎无果,心急如焚,忽听脚步声响,屋里又进来几个人,门吱呀关上了。 察觉那几个锦衣卫的呼吸声明显减弱,显示出敬畏之意,陈尚志判断来的正是皇帝,他愤怒地用力吸气,若能咬碎堵嘴的布巾,定会不顾后果痛骂。 朱昀曦已换上他的衣衫,冷漠打量一眼椅子上的傻表弟,随意地走到书案前。 案上铺着一幅将要完成的鸳鸯戏莲图,他认得柳竹秋的画风,只见画卷右边的空白处题着一首五律: “匹鸟②莲间憩,春闺锦瑟扬。娟娟双影系,慊慊两情长。三世缘先定,白头誓莫荒。于飞恩爱侣,比翼在高唐。” 字迹陌生,且看得出是男子的手笔。 柳竹秋自返京之日起便处在他的监控下,没发现她与可疑男子有过接触,会和谁借诗画调情? 朱昀曦嫉火中烧,急于查明真相,注意力转向小傻子,命锦衣卫们带阍人去屋外隐蔽,让陈维远取出陈尚志嘴里的布巾,走近质问:“裕哥,陛下派我来看望荥阳君,你告诉我她近日常与哪些外客来往?” 陈尚志还记得皇帝的声音,紧张惶恐,咬住嘴唇不做声。 朱昀曦只当他吓坏了,装出和蔼语气诱哄:“别怕,我不是坏人,前面那个问题你若答不上来,那知不知道桌上那幅鸳鸯戏莲图上的字是谁写的?” 陈尚志明白皇帝怀疑柳竹秋与男人有染,瞧这态度还想追究,气愤于他的霸道专横,又担心他去逼问柳竹秋,索性勇敢坦白:“是我。” 乍听他以正常人的口吻讲话,朱昀曦懵然。 陈维远反应快,忙问:“陈少爷,你怎么突然清醒了?” 陈尚志顶着剧烈的心跳毅然作答:“我从来都很清醒,为躲仇家被迫装了十几年傻子。” 陈维远眼瞅主子的脸黑云密布,加紧追问:“谁是你的仇家?” “我几个叔叔暗害了我爹娘,我的保姆怕他们再害我,于是教我装傻子,这事连我爷爷都不知情。” 陈尚志并非冲动暴露,先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随即利用目不能视的现状严肃呵斥:“你们回去告诉陛下,我心悦季瑶多年,对她可望不可即,是陛下无意中成全了我,逼季瑶嫁给我这个傻子。他对不起季瑶在先,已没资格过问她的私事,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就更不该来这儿生事了!” 他掩去与柳竹秋早已定情的事实,避免皇帝加害。 朱昀曦惊疑懊怒,喉头哽住了,目视陈维远代为审问。 陈维远由此与陈尚志展开问答。 “你是什么时候向柳竹秋坦白你不是傻子的?” “洞房花烛夜。” “她就这么轻易相从了?” “她疼惜关照我多年,视我为家人,陛下又强令她下嫁,她能不认命?说到这儿,你们再替我谢谢陛下,要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季瑶也不会这么快接受我。” 朱昀曦心口绞痛,膝盖发软,踉跄斜退两步撑住椅背。 陈维远急忙搀扶,慌惚地替主子抚胸顺气。 陈尚志听出皇帝似乎犯病了,断定这位重体面的表哥不敢揭开他的蒙眼布正面对决,稳住阵脚假做疑问:“你们究竟是谁?真是宫里派来的?” 朱昀曦吩咐陈维远再将他的嘴堵上,坐下来抵御天塌地陷的挫败感。 这时柳竹秋的丫鬟来敲门。 “陈姑爷,夫人病得厉害,你快过去看看吧。” 话刚说完就被躲在外面的锦衣卫捂住嘴,朱昀曦命人带进来,问她:“荥阳君生病了?” 陈尚志担心地侧耳倾听,晚饭后柳竹秋只说有些犯困,看来当时就不舒服,忍着没告诉他。 锦衣卫亮明身份后,松开丫鬟,威胁她老实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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