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地面干燥,除却微有腐叶的味道,相当不错。 种苏与李妄在那光柱附近坐下,背靠石壁,彼此都是精疲力尽,各自长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还好吗?” “嗯,无妨。”李妄道,“你如何?” 种苏最担心的是李妄的心疾,如今看起来却似乎无事。李妄靠在石壁上,一腿自然曲起,手搭在膝上,面色苍白,闭目歇息。 “我也无事。”种苏答道,幸亏下头是河,否则那么高的悬崖落下,定然粉身碎骨,也幸而她会水,两人也未被冲的太远。 不过累是有点累的,又惊又吓,简直跟生死大逃亡一般。 这种感觉令种苏忽然想起当初的绑架事件,那时也是与李妄一起,不过那次是山中奔逃,这次却是水里逃生,虽形式不一样,大体却很相似。 那日也是两人最终躲进一个洞穴,李妄也是这般坐着…… 就像轮回一般。种苏不禁笑了起来。 只是无声的一笑,李妄却仿佛有所察觉,慢慢睁开双眼,向种苏看来。 种苏轻咳一声,道:“不知他们何时能找来。” 今日这一出发生的猝不及防,皇帝竟掉下了悬崖,种苏不用想,也知上头一定兵荒马乱。要到达崖底,再找到他们,并非易事,定需不少时间。 “我家那护卫从前在山中学艺,又在江湖行走过,或许能先于其他人找到我们。” 自从王道济登门后,只要情况允许,种苏无论去哪儿都带着陆清纯,这次狩猎也一样,毕竟是自己人,以备不时之需。 她与陆清纯之间有专门的联系暗号,只是刚刚的意外发生的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叫来陆清纯。 但种苏可以确定,陆清纯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寻她。以他的本事,很有可能赶在那些御林军之前找到他们。 “陛下先……” 种苏正要说我们暂且先在这里等等,然而一抬眸,却见李妄正看着她,准确的说,正看着她身上。 怎么了? 种苏本能低头,这一看之下,登时脑中如寺庙撞钟,发出嗡的巨响。 两人身上惧是湿淋淋的,方才只顾着活下来,无瑕顾及其他,此时方发现,衣服从里到外都湿的通透,几乎整个儿贴在身上。 夏季武服衣裳料子偏薄,尽管种苏里头已尽可能做好防护措施,奈何如今湿透,贴在身上,尽管她胸前不算汹涌,但到底现出几分曲线轮廓来。 种苏霍然抬头,李妄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他看见了吗? 种苏回忆李妄方才注视的方向和眼神,分明是看见了吧?既然看见,为何却没反应? 也许没看清?虽然还未天黑,但洞中光线不若外头明亮,不一定能看的清楚。 然而若真的毫无所觉,为何避嫌一样转移了视线? 这太惊悚了,种苏一时不敢乱动,也不敢开口,生怕任何一个举动,一句话都将“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种苏忍不住紧紧盯着李妄,同时心中念头急闪,想要不动声色蜷起双腿,然后抱住膝盖,或许能够遮掩过去…… 种苏曾也设想过身份被识破的某些情况,然则设想与现实终究不同,根本不是一回事。这种紧张的感觉唯有亲身体会方知其重量。 洞中静寂无声,充斥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紧绷感。 李妄目光忽然又转了过来。 种苏脑中那根弦铿然一紧,却见李妄目光落在她脸上,继而又掠过她身上,极快的一眼,很快移开,接着仿佛很轻很无奈的微叹一声,而后李妄解开身上的披风,丢给种苏。 “虽也是湿的,勉强可以遮一遮。”李妄说。 种苏捧着那披风,脑中那根弦噌的一声,断掉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种苏脑中嗡嗡作响,怎么没有想到,她的秘密会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而被发现。 它来的猝不及防,又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接下来会如何,已经来不及想,种苏捧着那披风,跪在地上:“陛下,臣……罪臣罪该万死……” “朕不想动,自己起来吧。”李妄仍靠在石壁上,语气平静,“倘若要治你罪,不必等到今日。” 什么意思?! 李妄这句话给了种苏第二记重锤,他什么意思?不必等到今日?难道他早已知道?! “好奇的话,披好披风,坐好,”李妄说,“可以慢慢问。” 种苏不敢起来,呆呆跪在地上。 “要朕亲自扶你?”李妄语气始终平和,并无平日的冷淡与不耐,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种苏起身,将披风披在肩头,系绳带时指尖控制不住的微微有些发抖,实在这冲击有点过大,一时间令人尚不能消化。 披风系好,遮住种苏的身体轮廓,她仍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微微侧身,看向李妄。 “陛下,罪臣……”种苏开口。 “罪该万死之类的话便不必说了,”李妄截过种苏的话语,“罪责以后再说。今日不想谈这些。” 种苏只得先住口。然而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来的比设想中早了很多,然而却没有预想中的雷霆大怒,没有“杀无赦”,这令人感到很不真实,因为不是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或许,该与你重新认识一下,种卿?” 李妄不紧不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那熟悉的种卿二字仍旧带着些许令人一听到便心神一震的熟悉感。 种苏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极力定神,知道无论什么样,接下来都得面对。她稳了稳心神,答道:“民女录州人氏,姓种,名苏,见过陛下。” “种苏。” 李妄薄唇微动,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乃光明正大的念出这个名字。 种苏从李妄口中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有种陌生却又说不清的感觉。 “是。”她轻答。 “有无小字?”李妄问。 “无正式小字,家人唤我阿苏,算是小名。” “阿苏。” 李妄的声音低沉而微哑,语气仿佛波澜不惊,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柔和之意。 种苏始终眼眸低垂,没有去看李妄,努力平复着心绪,李妄的声音仿若就响在耳边,令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陛下是何时知道的?”种苏终于开口问道。 “还以为你忘记,不会问。”李妄道,“看来已平静下来了。” 种苏轻咳一声,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真的完全平静下来,但李妄与平日里无二的态度令她平复不少,如他所说,罪责以后再议,今日暂且先解决当下的疑问吧。 “此事还得多谢李和。”李妄见种苏问起,便如实告知。 果然是春风顾那回! 李和! 倘若李和人在眼前,种苏当真想掐死他,然而就算将他掐死又如何,时光不能倒流,已于事无补。 种苏那时候不是没有怀疑,然而所有的怀疑全都无法站住脚,尤其李妄当时的态度,在推翻那些疑点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么说来,当时她被药物所迷后,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种苏想到那药,登时露出惊悚之色。 “你在想什么?”李妄看着种苏,挑了挑眉,问道。 “……没有。”种苏连忙打住念头,据那日回去时桑桑的描述,应是没有什么的,而以李妄人品,也当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事。 “想知道我如何发现的?”却听李妄主动提起来,种苏看向李妄,李妄伸出手,指了指种苏的脖颈。 种苏本能的摸向喉结处,顿时明白了。 ……当真防不胜防。 “陛下既已发现,为何没有立即追究,却一直装作不知?”种苏索性问道。 这是种苏想不太通的地方,按道理,李妄绝不是这个反应。难道是恶趣味,知道她的秘密,就不说破,看她继续如何演?抑或等待时机,在最后给予致命一击? 皆不太可能。 前者李妄没那么无聊,后者李妄不需要,他任何时候出手,对她而言都是致命一击。 洞顶的光线渐渐暗了些,洞内尚能视物。李妄的眉眼深邃,双眸黑沉而又明亮,他抬眸,注视着种苏的眼睛。 “你不笨,岂能猜不出我为何这般?”李妄仿佛漫不经心,眼睛却始终未离种苏面上,一瞬不瞬的观察种苏的反应。 种苏脑中不再嗡嗡作响,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猛然一撞。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可能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然而即便她不问,李妄今日既未再装作不知,这个问题就终究逃不过,她不说,李妄也会以别的方式令它出现。 李妄性极忍耐,也极直接,这两者并不矛盾,只取决于他的想法,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以及想要的结果。 “先问你,你为何女扮男装,行冒名之事?”李妄话题一转,问道。 种苏知道,她的身世家世等等,想必李妄早已查的清楚明白,只是这冒名替兄的原因却只有他们一家人自己知道。 事已至此,当然不敢再隐瞒,种苏一五一十的详细告知。 李妄听毕,点点头:“恶吏当道,百姓遭殃,你父亲捐官乃无奈之举。而你兄长临阵脱逃,乃此事之源,可谓之罪魁祸首,罪责难逃。至于你,”李妄微顿,接着道,“那日发现你是女子后,你知道我如何想?” 种苏呼吸微促,没有回答。 “原来我不是断袖。”李妄说,“那日我反而很开心。” 这话说的不能再明白,李妄仍旧注视着种苏,那眼神一如既往——种苏不知何时总觉得李妄看她的眼神跟从前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很微妙,只可意会的感觉,如今,她总算明白,那并非她的错觉…… 种苏并非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不曾敢深想。 今日李妄却亲手揭开那层面纱,这一切同样来的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 种苏看着李妄,无法出声。 “至于为何不‘拆穿’,不告诉你,”只听李妄继续道,“一则怕吓到你,二则,有些人始终没心没肺,只怕一说,立刻就跑了——毕竟,有人很早以前就想着疏远,且一直想着离开。” “身为一国之君,我可以治你的罪,但不会强求感情之事,倘若就那么跑了,还真没什么办法。” 李妄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不咸不淡,然则眼中却蕴着一抹冷意,淡淡看着种苏。 种苏:…… 种苏低声道:“陛下……” “我本想等彻底解决王家之事,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你说这些话,但似今日之意外,变数无法预知,我不想再等。”李妄缓声道。 “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下。”李妄的嗓音低沉,微带些许暗哑,以及一丝不为人察的紧绷,缓缓道,“长安李家,姓李名妄,字允直,年二十,未曾婚娶。你可叫我允直或李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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