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儿扯开嗓子哭喊不已。 三年了,整整三年的委屈,整整三年的磨难,整整三年的思念,在这顷刻间全部压抑不住,如同洪水决了堤似的,瞬间倾泻而来。 当年元老根义正言辞,说一不二,毫不留情的便将宝儿给发卖了,虽宝儿心中知道爹娘是为了他好,可是,被抛弃就是被抛弃,被发卖就是被发卖,元宝儿当年到底年纪还小,心中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他情愿死在爹娘怀里,也不要跟他们分离。 三年来,没有一刻,他不曾想念过爹娘。 他日日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夜夜巴巴盼着,就是没能将爹娘盼来。 日子久了,他忍不住多想,究竟是爹娘遇着事儿了,接不了他,还是……还是不打算来接他了。 他就这样盼啊盼,盼啊盼,三年都快过去了,眼都望穿了,都没能将他们给盼来。 他怎能不气恼,怎能不害怕。 元宝儿嗷嗷哭喊着,眼泪鼻涕冒了一脸。 又加之,遇到伍家这桩惨烈之事情,心中无助又迷茫,害怕又恐惧。 一整夜过来,他的魂魄像是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怎么也找不到安身之处,直到这会儿,直到眼下,看到爹娘,才跟看到灯光,看到灯塔,看到希望了似的。 “宝儿,俺的儿啊,是爹……是爹不对,是爹无用——” 那双枯瘦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元宝儿的肩头,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他单薄纤细的后背,脸上竟是悔恨与心疼。 看得一旁的长寅,黑娃,铁栓等人无一不是红了眼圈。 大家都是底层受过磨难的苦难人,在场的又有哪一个不是跋山涉水,家离子散呢? “快,快,快让娘好生瞅瞅,俺宝儿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长肉了,这些年在太守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骂,有没有闯祸?有没有吃过苦受过累,俺宝儿,快让娘好生瞅瞅——” 话说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一阵后,吉婶立马抓着宝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细细查看了起来,她摸着他的小圆脸,轻轻抚着他细嫩的皮肉,双手捧着他的小脸一寸一寸不错眼的查看着。 见宝儿虽神色疲倦,小脸怠倦,可脸上,身上却并见明显伤痕,当即心里头一松,末了,又忍不住再次将宝儿搂襟怀里抱了又抱,揉了又揉,只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宝儿身上虽并无异样,可宝儿见爹仿佛老了十岁,见娘亦是苍老憔悴了不少,结合回来时,黑娃和铁栓二人支支吾吾的回答,便知爹娘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不会来接他的。 元宝儿这一年里头经历过不少事情,早已经不是被老爹背在背上寸步不让下地,被娘拥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那个无知懦弱小儿了,经历过遭板子打,经历过遭恶霸欺凌,经历过被巫蛊一事诬陷构陷,又经历过昨夜惨烈一事,他整个人在这一年里头早已经迅速长大成熟了。 当即将小脸上的泪渍一抹,一手拉着元老根,一手牵着吉婶道:“啊爹,啊娘,咱们进去慢慢说。”
第187章 原来三年前太守大人接收难民后,待洪水退却,瘟疫控制后,便将受灾情况不严重的按原籍遣返了回去,而灾区严重,村子损毁的,便按照身强体壮的接入城中安置在各处码头,铺子,酒楼,秀坊等,至于年迈病弱的,太守大人在郊外山脚下划了一片荒地支持难民们重新开垦安置。 而那年元宝儿卖去太守府后,元老根因给难民们搭安置棚,不慎从高处摔下,摔断了腿,吉婶为了照看元老根又心念太守府的宝儿,便随着老老少少们一起去了荒地安置。 元老根从前可是卖些体力的,可大病初愈后,身子骨不如从前,两人只能租些周遭地主家的良田讨生计,辛辛苦苦劳作了两年也不过才攒了小十两银钱,不想,还没来及去给宝儿赎身,那头黑娃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娘突然暴毙,后来一起从草庙村迁出来的几个老乡又相继病逝了好几个。 元老根同吉婶只得将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钱捐献出去,给老乡们打了几口棺材。 这般蹉跎了近三年,给宝儿赎身的钱财一拖再拖,一直耽搁到现在。 “期间有好几回进城,你爹都想去太守府瞅瞅你,可是到了府外,见身上身无分文,连给你买几身新衣裳,买几口好吃的银钱都没有,你爹无颜见你,又怕你怨他,每回去了,压根不敢见你,只能在那太守府外头巴巴守上一整日,一直待天黑才回。” “其实,这一年来俺跟你爹虽钱还没攒够,但想着老不去接俺宝儿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又加上娘实在是想我儿想的厉害,于是咱俩合计了一遭,想着原本打算待年后,俺们两老口子便到太守府外头支个小摊,虽不能马上将你给接出府来,到底人在眼前,时不时的可以见着几回,正兴冲冲的打算着,这支摊的摊位都租好了,不想,还没待咱们出摊了,就先等来了你们那位伍二爷——” 话说屋子里,吉婶搂着宝儿,将这三年来的过往一一讲述给宝儿听。 一边说着,一边将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果子,还有吉婶拿手的锅皮,切成片的薯干,腌制好的酸萝卜皮,酸藠头,全部一溜烟的递到了宝儿跟前,恨不得一口气全塞宝儿嘴里才好。 这些都是原先草庙村的特产,宝儿打小吃到大。 甚至还有两个小糖人,不过糖人许是搁久了,有化的迹象。 元宝儿看着插在跟前的两个小糖人,一时忍不住酸了酸鼻头。 这小糖人可是他幼时爱吃的,原先只有在镇上才有的卖,一个糖人得两个铜板一个,小时候村子里的小孩儿哪个吃得起,唯有吉婶和元老根大方,又溺爱宝儿,每月去了镇上时总会给宝儿捎上两个。 他从村口一路舔回家中时,总会吸引一路小尾巴抹着口水跟着,小点儿的小萝卜们每每都会被馋哭了。 如今他都这么大了,可爹娘还在为他准备这些儿时爱吃的零嘴。 一时,听着爹娘三年来的过往,尽管他们有意隐去了万般苦难,可听到元宝儿耳朵里,依然让他触目惊心,百般心疼。 “爹爹的腿可还有事?还痛吗?可落下隐疾了不曾?” “阿娘受苦了,脸黑了瘦了,还长白头发了,是宝儿不对,爹娘不来寻宝儿,宝儿可以去寻爹娘的,宝儿该早些去寻爹娘的!” 屋子里,元宝儿拉着元老根夫妇细细查探。 随即全程缩在吉婶怀里,伸着双手,紧紧箍着吉婶的腰身,恨不得这一辈子不松开才好。 一家子三口拥在一起互诉心肠。 画面难得温馨。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还能下地再干好多年。” “咱们一家子难得团聚,俺这就去镇上买些牛骨,买些羊肉,再买些宝儿爱吃的鸭腿,咱们今儿个一家子烫锅子吃!” 话说元老根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 他宠爱宝儿的方式永远都是投喂,投喂再投喂。 他不会说话,坐了片刻后,便迫不及待地拿着蓑衣出门给宝儿弄好吃的去了。 元宝儿一走,吉婶这才缓缓拉起元宝儿,捧着他的脸细细查看着,随即,一脸心疼又担心道:“宝儿,怎么瞅着有些不开心,是有心事还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不曾,是不是在太守府受委屈了,若是遇到事儿了,一定要跟娘说,娘虽愚钝,乡野村妇一个,这城里的许多事儿都瞧不懂听不明白的,可是若有人欺负咱宝儿,娘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儿讨回个公道不成。” 吉婶捧着宝儿一脸心疼地说着。 她哪里瞧不出宝儿的变化,宝儿可是她的心头肉,自幼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宝儿的性子她最是了解的。 他全身连根头发丝不对,她都能瞧出个一二三来。 他打小便是个聪慧又玩劣的小泼猴,在草庙村时,虽日子穷,却过得风生水起,日日在村头呼风唤雨,生平最大的苦恼可能就是村子太小了,玩腻了,身边黑娃和铁栓等人太蠢了,日头太大,雨太小之类的,几乎没个愁苦的时候。 可如今一别三年,眉头一直紧蹙着,紧绷的心弦从进屋起便从未松懈过,哪怕在他们一家重逢如此大的喜悦面前,依然不减分毫。 吉婶便知,宝儿怕是遇到事儿了,还是不小的事儿。 又见宝儿如今身上这身衣裳打扮,以及上个月将他们安置到这儿来的那位伍家的贵公子,细细联想一番,如何不叫吉婶担忧和胡思乱想。 她只当她的心头肉被伍家那位公子给惦记上了。 当年将人送入太守府时,她便忧心不已,不知当时的举动究竟是福是祸,不过那时的宝儿年纪尚小,黄口小儿一个,又面黄肌瘦的,加之宝儿素来聪慧,担心之余,只想着在两年内将人接出来,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的。 当时,她便千叮咛万嘱咐,莫要泄露了身上的秘密。 原以为能够一切顺利。 可如今,可如今瞧眼前这情形—— 一别三年,当年孩童似的小儿竟出落得……出落得似个小大人了,珠圆玉润,朱唇粉面,尤其是穿了如今身上这一身,衣饰虽平平,可落到他的身上,却晃得连她方才都险些有些不敢认来。 是啊,十四了,小大人呢。 年龄能瞒,身子骨可瞒不住,那亭亭玉立的身段瞒不住,那呼之欲出的灵秀和貌美,又如何能藏得住呢? 吉婶有心想要探问一遭,探问宝儿这两年来在府中的遭遇过往,探问他跟给他们安置宅子的那位伍公子的关系,可他之前探问过那位伍公子给他们派过来的长寅,对方一直支支吾吾,吉婶便又不敢鲁莽多问。 只敢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不想,这还没问,便见宝儿眼圈骤然一红,不多时,只拉着吉婶的袖子咬咬牙道:“娘,宝儿不孝,与爹娘分别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宝儿现下应当侍奉爹娘膝下才是,可是,可是宝儿如今还有要事要处理,爹娘先好生在此处安顿,宝儿待忙完这一阵便来侍奉爹娘,那时,那时宝儿便跟爹娘寻一处僻静之处隐居,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元宝儿红着眼说着,说完,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只咬着唇松开了吉婶的手,噌地一下便起了身,一边抹泪一边朝着门外跑了去。 跑到一半,只觉得胸前鼓鼓囊囊,想起了什么,元宝儿立马伸手往怀里一摸。 昨夜伍天覃匆匆往他怀里塞了什么,彼时天黑,压根瞧不清楚什么,一早又匆匆赶路,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这会儿想起,摸出一瞧,赫然只见手中竟是皱皱巴巴的一叠……一叠银票? 有一万两一张的,有一千两一张的,也有百两一张的,厚厚一沓,竟足足有七八万两银票? 元宝儿看着手中这厚厚一沓,当场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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