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提醒:“王妃还是请回罢。” “咳咳......”她牙龈冒了几丝血,却还是倔强地撑起了身子。 “别.....别废话......”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午门正是皇宫正口,上朝的官员皆频频侧目。 乔茉缓缓闭上眼,静待下一板子落下,忽然身后传来男子高喝。 “住手!” 穿着朝服的乔翊疾奔而来,忙蹲下扶起脸色苍白的乔茉。 “七七......”他抖着手去抹开她唇边的血丝,再抬头眼里全是冷冽。 “本侯竟不知这正午门前的登闻鼓还需要挨板子才能伸冤了?!” “侯爷这是......”禁卫军统领显然没想到这王妃竟是新晋宁安侯的亲妹妹。 “是什么?” 乔翊唰得一生抽出身侧卫军的长剑架上了他的脖子,微眯的眼中迸发杀意:“凡民间词讼,皆自下而上,或府、州、县省官及按察司不为申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达者,许击登闻鼓*,怎么,统领这是要忤逆先祖皇帝?!” 巨大的帽子骤然扣下,禁卫军感受到脖颈的凉意额间冒出冷汗。 “......哥哥。”乔茉挣脱开乔翊的手臂,忍着后背的疼将地上掉落的宣纸拾起,“我要为他......鸣冤。” 乔翊红着眼,一把收回长剑,又啪的一声扔到了地上。 他早该想到的,他的七七怎么会这样甘心去接受殿下所做的一切? “哥哥知道。”他出口声音晦涩,却也没有再拦她。 乔茉一瘸一拐地拾起鼓槌,咬紧牙关将剩下的七声敲完。 登闻鼓,十声鸣冤。 她提着裙摆缓缓跪下,单薄的身子在风雪中又是那么地坚毅。 “哥哥......我不会写陈词状。” “我来写。” 乔翊握拳,来往的大臣愈发多了,已经到了上朝的时辰,但他知道她不会回去。 “七七。” “哥哥。” 乔茉抬眸,潋滟的美目荡漾生辉:“谢谢。” 光影和雪花交织落地,他背对着那纤细的女子一步一步往前。 良久,身后传来她清脆的声线。 “臣妇卫乔氏,为夫摄政王卫君樾申冤——” 那声音婉转随风,飘散到整座皇城。 …… 明政殿。 卫君霖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下方诸人吵得不可开交。 “摄政王妃此番行径简直没有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一位花白了胡子的文臣怒目斥责,正是那户部尚书。 “臣查得,卫君樾北上北淮州时滥杀无辜,根本没有按照流程上报朝廷便因一小妾就地处决朝廷命官......” “罪臣卫君樾弃西北七城数万百姓不顾,更有此前冒然封锁北部导致流民肆意,种种罪责相加,罪不容诛!” “臣附议!” “臣附议!” ...... “罪不容诛?”卫君霖冷哼,“怎么不是诛灭九族,干脆将朕一道处决了,嗯?” “臣等不敢!” 台下乌泱泱跪了一片,看似臣服,却又各怀心思。 方昊气得牙齿都要咬碎,蓦地看见杨玦隔空对他摇头。 他想到了殿下临行前给他的最后嘱托。 「本王此行凶多吉少,你切记收敛些狗脾气,不必解释。」 “摄政王卫君樾在位之时手段残暴,且身患恶疾,发作时杀人如麻,百姓苦不堪言,臣以为其罪不可因战事而磨灭。” “尤其是西北十三城那些因他而炸死城中的百姓,实在是惨绝人寰!” “我去你奶奶的惨绝人寰——” 砰的一声,方昊一脚踹飞了站在旁边正义愤填膺的文官,忍无可忍。 “建安侯!朝堂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众文官大骇,头上的乌纱帽摇摇欲坠,既怕他又怒他。 刚刚被踹开的官员尾骨剧痛,倒趴在地上半响起不来。 “方......方昊!陛下在此,你这是要造反吗?!” 花白胡子的户部尚书手中象牙笏直抖。 “你们这群武将简直是粗俗不堪!” “粗俗不堪?”方昊冷笑一声,完全无视了杨玦不断投递过来的眼神。 “没有老子们这些粗俗不堪的武将,没有你们口诛笔伐的摄政王,你们以为自己还能站在这里吗?!” 连王妃那样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尚且在宫门之外击鼓鸣冤,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躲在后面又是什么道理? “一群冥顽不顾的老迂腐,老子真他娘的受够了!” “哎哎侯爷侯爷——”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卫君霖却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身旁的官员拦方昊的拦方昊,挡在户部尚书前的则挡在他身前。 场面乱作一团。 “今日,我建安侯方昊把话放在这里,我乃殿下右前锋,西北十三城的战事,殿下所有指令皆由我执行,如若要以此定罪,臣愿承担首责!” 方昊一撩衣袍拱手跪地,由于气愤身体大肆起伏。 语落,殿内瞬间安静。 胤朝从先帝在时便重文轻武,也因此造成北狄频频作乱,差点攻苏大胤腹地的陷境。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为不重蹈覆辙,经历战事之后正是提拔武将的最好时机。 方昊作为此战主力,又是北宁军中一方将领,怎可给他定罪? 再者,他们敢这般弹劾卫君樾也是因为人已经不在了,倘若人在,恐怕又是另一幅场景。 缄默许久的卫君霖扫视诸人,才不徐不疾地开口。 “方爱卿,朝堂之上,需注意仪态。”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看似在责怪,可其中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只是诸位爱卿,所谓罪责,自然是要有证据方可定罪,倘若人人都空口无凭,那朕是不是也可说,户部尚书贪污国库钱财呢?” “老臣惶恐!”户部尚书登时软了腿,蓦地跪地。 卫君霖浅色剔透的瞳仁中含着深不可测的光。 他嘴角噙着笑,可笑意不达眼底,让底下诸人恍惚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当初被卫君樾压制的恐惧。 “陛下,提及此,臣有一言或许当说。”杨玦走出行列,方昊看了他一眼,他亦回之轻笑。 “臣有罪。” “哦?”卫君霖拉长尾音,“杨爱卿何罪之有?” 杨玦不卑不亢:“臣在经年前私自查看了尚书大人独掌国库账务,发觉其北淮洲赈灾拨款蹊跷颇多。” 当年去北淮洲之前,卫君樾便已经察觉了不对,只是当时户部皆有左相一党执掌,杨玦更不可轻易暴露。 “臣越俎代庖,所以臣有罪。” “满口胡言!”户部尚书大声呵斥。 “是否胡言一查便知。”一直沉默的乔翊开口道,“方才尚书急于给摄政王定罪的样子可是秉公执法得很。” “你——” “还是说大人本知北淮州事有不妥,便想一道推罪给殿下?这些证据究竟是否有依可循?谁又能证明你们所言非虚?” 乔翊言语犀利,户部尚书一时语塞,又观望诸位同僚。 “这……这些事情诸位有目共睹……” “荒谬!”方昊冷哼,“我大胤定罪何时由人多说的算了?!” “若要人多说的算,倒也未尝不可。”忽然乔翊笑了声。 语落,外面急忙跑进一侍从。 “陛下!西陵知府杨恒与北狄使者求见。”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卫君霖蹙眉。 “禹京城外来了一群说是北淮洲的难民,联合要为摄政王请命,摄政王妃她......她还......” “一口气说完!” “摄政王妃在午门外绘了许多图,人群聚集太多,禁卫军恐伤及无辜激起民愤,无法管辖——” …… 午时将近,日光依旧淡薄,雪越下越大,正午门口围上了乌泱泱一片人群。 而在那熙熙攘攘的最中间,女子一袭大红王妃服饰于洁白的雪地间,她的周围洒满了黑笔白底的画卷。 “咳咳......”乔茉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被冷风冻红的手依旧在往下落笔。 “这......似乎是孟家的笔触!”围观人群认出了她的笔法。 “可是那个出过宫廷画师的孟家?” “正是!我曾有幸见过一次孟老太爷的遗作,就是这种笔法没错!” “摄政王王妃竟然是孟家后人。” “咦,她画的这地方好生眼熟......” “我去过这个地方,好像是北淮洲!” ...... 北淮洲,阴阳城,欣欣向荣背后的断壁残垣,贪污脏银的炼银山庄,以及被关在一处隐瞒至深的难民集中营。 西陵城,战事封城,城中难民井井有条,北宁军运输朝廷物资救济百姓,战后规整难民修筑堤坝城墙,分发银两住房。 辽川,沦陷后被强攻收复,投降战俘收整建立新的编队,与叛军交战的血流成河、支离破碎。 她描绘不出他的眉眼,却记得他的身形。 每幅画的角落里,男子朦胧的身姿挺拔如松,负手而立的通身蕴含着对世事运筹帷幄的自信。 她不勇敢,不聪明,也不勤奋。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亦没有什么才名在外,也可以说有些笨。 认识他之前,她甚至不会写字,如今更是不会写那些名动天下的漂亮陈词。 她只会画画,画所见所闻,画所知所感。 好在那些他被推责的事情她有幸见证过。 所以她想,或许可以用另一个视角去描绘他不同于世人所看到的样子。 厚重的飘雪再一次覆盖上了画卷,忽然有人弯腰为她吹散了雪花。 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沾染雪花的宣纸被一张张拾起。 乔茉艰难地抬起眼,手腕已经冻到僵硬,她却笑了。 “咳咳......” 被打得那一板子终究是伤了胫骨,她感觉脑子浑浑噩噩,身体也有发热的迹象。 手中笔杆从指尖滑落,乔茉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了雪地里。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她瞧见了苍穹散落的纷雪。 和他教她写字的那年一样白。 ...... 同样的雪亦落在千里之外的辽川边境。 大雪封山,重重山巅皆覆上白皑一片。 某处山脚竹园中,裹着厚袄满脸胡子的小老头正吭哧吭哧地在院子里磨草药。 “真没想到,老子、老子这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要伺候人!哎累死了——” 他甩了甩发酸的手,一把瘫坐到地上,分明是凛冬之日,额头上都是热汗。 “啧,你好像不太行啊。” 树杈上大剌剌坐着的男人懒洋洋地往下瞥了眼,带雪的树叶遮住了他一半蓝眸,右耳上黑曜石般的耳坠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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