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熠轻笑:“殿下这里茶水好喝,臣想多留会儿。” 赵奕不以为然,却也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太子妃近日喜爱茶道,算你们有口福了。” 陈熠听闻此话,低下头继续喝茶。 赵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发觉茶水早已凉透,又涩又苦,顿时又皱了眉,“孤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若想留就留着吧,孤再遣人给你送些茶点来。” 他说着放下茶杯,偏头唤常夏去准备马车。 陈熠眸光有些幽暗,状似无意般询问:“殿下要去何处。” 赵奕道:“表妹惯来性子要强,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必然是气狠了,不然不会这般不计后果。孤得去看看她,免得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此言非虚,满京城都知道清阳郡主是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之前她不甚失足落水,知道的人不算多,长宁帝下令不许外传。可不知怎的,几日功夫就传得人尽皆知,现在李谦还有脸登门去提亲。 陈熠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手指摩挲着瓷杯边沿,黑眸里的情绪不见底不可触。 赵奕稍一顿,忽道:“瞧你闲得日日发慌,不如随孤走一趟?她将这事儿闹得这样大,孤不好插手其中,你陈廷尉奏谳的名头应该是极好用的。” 他是太子储君,须事事谨慎,以身作则。 可陈熠不一样。他在廷尉署当差,手里正巧有点关于李家的把柄,拉着他去郡主府镇场子,实在妙极。 陈熠刚颔首,正要应下,侍从费康急匆匆进门来:“大人,廷尉署出了急事,几位监事拿不定主意,特地请大人您回去一趟。” 赵奕讶然,旋即摇头叹气:“罢了,表妹向来喜静,不愿见生人,懒得带你去打搅她。” 于是他就撇下陈熠,独自去了郡主府。 …… …… 午后的冬阳并不暖,还有带着一些凉意。 翟似锦裹着毯子倚在绣榻上,眉头紧拧,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一身茜红小袄合身得很,露出娇软玲珑的身段,小小年纪便甚是勾人。 这就是她照拂多年的堂妹。一想起当初捉奸的场面,她到现在心里还是不舒服,一个巴掌拍不响,李谦是彻头彻尾的渣男,这位堂妹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明日便是冬至,按照惯例,一家人总是要聚聚的。只是堂姐你贵为郡主,想必今年也要入宫伴驾。” “早上的事情大伯父也知道了,他说堂姐当真不喜李家公子,也不该放狗咬人,如今闹得大家都面上无光……” 翟嫣儿自顾自说了一堆废话,见翟似锦眼底浮起一丝冷意,神色间露出些微的不自然,立即垂头噤声。 大伯父也真是的,自己跟堂姐多年的心结解不开,还派她来做恶人。 堂姐这眼神都快能吃了她了。 燕燕替翟似锦从厨房把药端回来,进屋后瞅见翟嫣儿坐在屋里,笑着上前行礼道:“五姑娘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婢子都没来得及招待你呢。” 翟嫣儿袖间的双手握成了拳,点头轻声道:“明日便是冬至,大伯父事务繁忙,便托我来给堂姐传几句话。” “那传完了吧?”燕燕的笑声清清脆脆,很是悦耳,“太医一直叮嘱,郡主的风寒久治不愈,须得好生静养,五姑娘要是传完话了就让我家郡主好好歇息吧。” 这些话落在翟嫣儿耳朵里,有些刺耳。 就像是在催促她赶紧离开,别留在这儿碍翟似锦的眼。 可她凝神朝燕燕细看去时,只见她笑容真挚,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翟似锦喝药。 是自己多虑了。 翟嫣儿蹙着眉,双手将帕子攥得紧紧的,正要说什么,外边有小丫鬟进来禀报:“启禀郡主,太子殿下来了,管家将他接到了偏厅,郡主可要去见一见?” 翟似锦才喝了一碗浓苦的药汁,赶紧含下一颗糖渍青梅,酸甜的滋味立即溢满唇齿。 等喉口的苦涩压了下去,她嚼掉梅肉吐出核,看向一旁的翟嫣儿:“皇兄出宫来看望我,我得去前边招待他了,堂妹你想留便留,我让人给你换壶清茶来。” 翟嫣儿面色躁红,逐客话她还是听得出来的,随即慌慌忙忙起身回避。 翟似锦重新梳洗换了衣裳,才去到偏厅与赵奕相见。 她的喜好与常人有些不同,寻常姑娘大多喜欢针线诗词一类秀气的东西,她却偏爱射箭骑马一类,约莫是从小跟在两位皇兄身边沾染的习气,少了些女儿家的娇柔,多的是男子的洒脱肆意。 她迈进厅中时,赵奕正好站在前几日才挂好的一副秋日骏马图前,跟常夏在摆说什么。 虽然没听见,但她能猜到。 这幅画原是挂在长宁帝的御书房中的,中秋前后的时候,她缠着长宁帝讨要这画,长宁帝逗她不给她。 直到她落水之后大病了一场,这画就充作赏赐到了翟似锦手里,这样的珍贵墨宝府里有很多,管家没怎么上心,就随意挂在了待客厅这样的地方。 走到近处,赵奕的笑声清晰入耳:“……孤这表妹生性顽劣,还总觉得自己乖巧无比,若非父皇罩着她,孤能将她一天欺负哭七八回,哈哈哈……” 赵奕逮着常夏闲谈,并未注意到身后多站了一个人。 常夏有所察觉,听到此处觉得有些不妥,刚想张嘴就被翟似锦一个眼神扫了过来,默默闭了嘴巴。 赵奕还在笑说:“还记得前年的秋猎,她闹着要学骑马,偏偏笨得很,自己囫囵从马背上摔下来,哭得可凶了。” 翟似锦站在他身后,笑问:“是么?” 赵奕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附和点头:“那可不是,孤就这一个表妹,当时她摔得不轻,孤还特地托了宜乐给她送药上药,也不见她对孤说句感激话……” 常夏终是忍不住,掩嘴咳了声,讪讪扯他衣摆:“殿下。” 赵奕回头,他口中所说的娇气小姑娘如今就站在面前。 两人兄妹多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这种背后编排人被抓包也算不得什么。 他大大方方坐下,望向翟似锦微略苍白的脸色:“表妹这脸色不太好,可请太医瞧过了?” 翟似锦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小小风寒,不碍事,皇兄事务繁忙,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当然是为了李谦的事。”赵奕半倚在梨花木椅上,忽而神情郑重,“表妹,你怎么想的?” 翟似锦伸手端了茶杯,借着撇茶沫的动作,眼底的情绪轻轻颤了颤。 他问她怎么想的。 这句话,她耳熟极了。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赵奕也是这样询问她,问她对这门婚事到底怎么想的。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她收了李谦的聘礼。现在重活一世,她不但把李谦的聘礼丢出郡主府,还关门放狗咬断了他一双腿。 现在外边肯定都在说她恩将仇报、心比蛇蝎,而赵奕这句话也就变成了是在关心她的后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涌上心头,她抿唇微笑:“劳烦皇兄亲自跑这一趟了,今日事出有因,是似锦鲁莽无状,但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给皇兄添麻烦的。” 赵奕摆手摇头:“麻烦不至于,孤也招惹不上什么麻烦,主要是你如此张狂行事,如今满京城都听闻你的恶名,不怕将来无人敢上你府上提亲么?” 翟似锦杏眸略有一顿。 难道他不该先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毕竟她放狗咬断人家的腿是真,且大庭广众之下人人目睹,李家若要报官伸冤,那她会很难办。 这件事她确实是考虑欠妥了。 赵奕以为她小姑娘心性,脾气闹过了现在后怕了,唔了声又道:“这些日子你不曾进宫,父皇母后都在为了你的婚事忧烦,尤其是母后,刚操心完宜乐又要来操心你,你却弄这一出,权贵世家谁还能看上你。” 翟似锦只笑着答:“不然还能怎么办,当真如了李家的意,用这救命之恩嫁过去?再者说了,那天晚上夜黑风高,我怎么摔下太液池的,我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 赵奕顿时皱眉:“此事你从未说过。” 大宁朝的风气还算开放,不像前朝那般条条框框,没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但女子落水被人抱了身子,传出去总归不体面,且姑娘家脸皮薄,发生这种事情总是往死里捂着。 就像他三妹宜乐,有次偷偷出宫不甚落水,万幸知道的人不多,救她的也是个小侍卫,此事便瞒下来了。 但翟似锦和李谦这一次……倘若阴谋论一下,如果一切都是李谦自导自演,那他就可犯下欺君之罪了。 “这样吧,表妹你尽管安心养病,李谦的事情孤会跟父皇禀明的。” 赵奕没能说完,就被翟似锦打断:“你别告诉舅舅,我自己能解决的。” “你怎么解决?”赵奕看着她微凝的面色,口吻渐重,“你是个姑娘家,这等事岂能你去出面,放心吧,只要你不想嫁,这门婚事李家便攀不上。至于李谦被断双腿一事,他们也不敢闹,要是闹的话,廷尉刑狱的大门可为他们随时敞开着呢。” 翟似锦歪了下头,眼中满是疑惑:“廷、廷尉刑狱?李家犯了什么事?” 赵奕说得有些舌燥,端起手边的杏仁茶喝了几口,才勾着唇角笑道:“这还得多亏了新上任的廷尉监,他随手翻阅了几道卷宗,凑巧得知李家一笔烂账。李谦断腿事小,应当还救得回来,但他有功名在身,明年更是要入仕,身上绝不能有污点。那桩旧案要想翻案也容易,孰轻孰重,他自晓得。” 他没瞒她,也没细说,但翟似锦经他这样一提醒,也想起了七七八八。 在她嫁给李谦的第三个年头里,确实有人拿着陈年旧案去刑狱请求翻案,状告李谦曾失手打死过一个醉汉。但上边顾忌她郡主身份,就卖了李家一个面子,把这事遮掩过去。 后来她能知道这件事,还是陈熠亲口对她说的。 那时她还帮李谦说好话,觉得他身材板瘦弱成那样,怎么可能杀死一个体型多于他两倍的醉汉。 陈熠当时已经是长宁帝手中最锋利的夺命剑,喜怒无常,鬼神皆惧,听着她的解释面无表情,双眼分外阴鸷,叫她看得心生惧怕,竟然落荒而逃。 翟似锦又问:“皇兄说的廷尉监,姓甚名谁?” 赵奕舒眉笑道:“姓陈名熠,上个月余太尉刚举荐上来的,是个极有趣的人。” 翟似锦皱起了眉。 听赵奕这样说起来,那陈熠便是在这个时候做了廷尉,那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替皇帝办事的? 要知道这时候的廷尉,还只是个廷尉,跟上辈子那样能随意处杀朝廷重臣、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臣比起来,仍有很大一段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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