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篱阳一个冷眼扫过来,周白虎竟打了个寒颤。 篱阳阔步垮上台阶,推门进去。 秦氏哭得面容狼狈,几欲昏厥,闻声撇过头去,揩了揩泪水,才拿出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宣平侯道:“篱阳,你怎么来了?” 他想问是不是霍显那里出事了,可眼珠子撇向秦氏,却是没问出口。 篱阳往日谦逊有礼的神色变得冷淡,他素来要比南月沉稳,从前听到这些话,向来是置之不理。 可如今却不想忍了。 他声色冷淡地说:“大人是给小公子下了毒,可寒食散难得,老爷夫人当初可问过一句,毒药是从何而得?是承和帝,寒食散是承和帝亲手交给大人,也是他亲自授意大人这么做的,为的不过就是借机与霍家脱离关系,日后好不牵连侯爷罢了!是,小公子是受了苦,但那寒食散无色无味,你们怎不想想,嬷嬷又是如何发现小公子的食物里被下了药?况且,大人若真想要小公子的命,何须令他少量多服,一次毒死他岂不痛快?他打死不认,你们又耐他何?你们……” 篱阳说着甚至喘不上气,他红着眼说:“你们都说小公子受罪,可这该死的世道,大公子命丧小人之手,大人更是四年来受蛊毒折磨,霍家的儿郎谁不受罪,凭什么只小公子就受不得了?夫人以为,若非如此,那些四海而来的医士高人是为何恰恰就与侯府投缘,争先恐后地要给小公子治病,巧合吗?” 周白虎心道赶上大事了,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说:“篱阳兄弟,别激动,别激动……” 篱阳抬手抹了把泪,冷声说:“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篱阳离开后,一院子鸦雀无声。 周白虎不知所措,学着那些奴仆也将头压了下去,全当自己没听到。 可怕的寂静中,围墙后头发出一声响,他扭头去看,就见那霍小公子失魂落魄地站在拐角处,他眼里似有泪光,身形在风里晃了两下。 篱阳将心中愤懑尽数宣泄之后,只觉得畅快无比,只他肤色白皙,回去镇抚司时,那泛红的眼圈实在瞩目,恰又撞上一群结伴出门的锦衣卫。 刘五火急火燎的,却在看到他时步子一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群王八蛋又欺负咱们锦衣卫没人了!” 篱阳忙说不是,反而惊奇地问:“有案子?你们这是要去哪?” 刘五道:“哦,不是,听说大人回京了,我们打算去看看。” 篱阳亦是惊诧,前阵子南月还传信回来,说大人早就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不便舟车劳顿,恐怕要休养到暮春才能动身。 竟这般快? 他面露喜色,二话不说就与刘五等人结伴而行。 只是众人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霍府早就被查抄了,霍显如今住的是姬玉落在外面置办的私宅,不如霍府富丽堂皇,但也打理得干净雅致。 东边是霍显住的院子,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霍显叫唤了,“南月,我知道你在外头,给我进来!” 中气十足,看来恢复得很是不错。 只是南月不知怎么的,抱着剑杵在廊下,跟聋子似的,任屋里人怎么唤他也无动于衷。 见到昔日同僚,他只是说:“大人成日在屋里休息,难免烦闷,你们来了正好。” 他推开门,众人也就进去了。 却见霍显斜倚在榻上,手半吊着,被手铐拴在床头,中间的铁链大概一尺长,也就够他下床迈个一步吧。 这…… 狗都不带这么拴的。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还是篱阳率先反应过来,他神色自若,佯装没看见那根锁链,抿唇说:“幸而大人无恙,否则篱阳万死难辞其咎。” 刘五等人才回过神,困惑的目光还舍不得从那锁链上收回来,头就已经跟着点下了,“是、是啊,幸而大人无恙……”
第128章 刘五几人并未久留,因霍显瞧着并不很欢迎他们的模样,与他禀明过京都近来的变动后,便都非常有眼力见儿地告辞离开。 其间谁也没提那条铐在霍显手上的枷锁。 一直到出了这座院子,确定所言不会传进霍显耳朵里,众人才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 “……你们说,是谁将大人铐起来的?” 有人道:“还能是谁,夫人呗,那镣铐怎么可能铐得住大人,他随便就能将锁芯给撬了,若非甘愿被铐着,谁能关得住他呢?” “有道理。” “万万没想到,咱们夫人也是不鸣则已。” “没想到的事情多了,我这些日子每每睁开眼,都以为自己在梦里。” “但你们说的夫人是……” 话音落地,迎面就走来一眼熟的女子。 她捧着盛放汤药的托盘,着一身藕色轻衫,步履轻慢,刘五等人刚要拱手喊夫人,就听篱阳往旁让了两步,拱手道:“玉瑶小姐。” 姬玉瑶顿步,朝她颔首后才走过。 众人望着那背影,堪堪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那货真价实的姬大小姐。 但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传言竟是真的。 自那群去了东乡县的太医回京后,京都便传出了有关姬家的陈年旧事,说是那清风高节的姬大人当年抛妻弃女,这姬家长女本是对孪生姐妹之一,并非夫人林氏所生,故而自幼遭受虐打。 但此等谣言实在太离谱了,无凭无据,没人肯信。 直到前一阵,他家那位庶女在自家宴会上被人刁难,问及此事时,她忽然就发了疯。 说话语无伦次,颠来倒去,竟不小心将此事给坐实了! 嗬,这可好,被御史台那群牛皮糖沾上,姬崇望是甩也甩不掉。 言官参他私德有亏,状都告上太和殿了,皇帝怎么能不查呢,但当年之事已经找不到蛛丝马迹,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然这并不代表姬崇望就清白了。 恰恰相反,那对孪生姐妹的存在就证实了他的罪孽,即便律法未能继续追究他,国子监的学生也不会放过他。 姬府如今是门庭冷落,只怕再过不久,京都还有没有姬崇望这号人还说不准。 身后目光如炬,尽是惊奇和打量,姬玉瑶倒是早已经习惯了,她将药端到东边院子,对南月说:“这是今日的药量。” 因姬玉瑶要随时根据霍显的情况调整药方,但姬家这位长女很有分寸,她知道避嫌,送药这等子事,通常不会上手。 今日既然来,定是有其他要紧事。 南月识趣地没有去接她手里的碗,而是让开路。 姬玉瑶感激地福了福身,才推门进去。 霍显抬了下眼,“姬小姐。” 姬玉瑶阁下药盏,说:“大人身子健壮,比我预想得要恢复得好,只再服一阵子草药将余毒逼出即可,我已将药方写给屏溪,屏溪懂些医理,后续用量我也已交代给她,其余事便是寻常郎中也能做好,想也无需我再留。如此,静尘师太临终遗言,也算是完成了,我……只怕要离开了。” 霍显拿过碗,汤匙在手里缓缓搅弄,却没有多问,只道:“多谢,当日承愿寺之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姬玉瑶摇头,转身时眉宇不经意蹙了起来。 她刚迈出两步,又转了回来,温声道:“霍大人,师太死前,这药实则还没试出最后的药引,又因炼药房被尽数烧毁,其间许多味名贵药材本就罕见,实在难寻,我虽有幸逃过一劫,可也伤重难自愈,若单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无法赶在大人毒发身亡前炼得此药,是新帝命人拷打了东厂的番子,得知此事后,他又派人去查探过承愿寺,他救了我,又竭尽所能助我炼药,我方有所成。” 霍显捏着汤匙的手停住,半响才问:“他身子可还好?” 姬玉瑶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转身退了出去,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春雨绵绵,路上行人却熙来攘往。 尘埃落定后的皇城有一种新生的活力,姬玉瑶也仿佛是重新活过一样。 碧梧如今又跟在她身边,问:“姑娘是落了什么在宫里?” 姬玉瑶扭头看她,却作很浅一笑,摇头说:“我想救一个人,只我医术不精,不知能做到何种地步,但……问心无愧就好。” 她说罢,撩开帘子。 却在那各色行人之间看到了一抹嫩黄色的熟悉面孔。 姬玉瑶怔了一下。 碧梧迟疑地探头看去,只见对面的长街上,姬娴与站在那里,她没了平日里天真烂漫的模样,更没有远远朝姬玉瑶蹦跳挥手,而是端端正正,朝这里福了一礼。 雨落在她脸上,像是流了满脸的泪。 碧梧喃喃:“小姐……” 姬玉瑶轻声说:“她长大了。” 十年前,沈家囤积私兵一案终于在仲春将要结束时有了眉目,一时间高居谈资榜首,霍显也因此终于从那沸沸扬扬的争论声中暂退了下来。 却依旧不得清静。 这半个月,宣平侯已经是第三回 来了。 他负手站在榻前,嫌弃道:“你就这样天天被铐在床头,不知反抗?大男人该是顶天立地,真给霍家丢人!” 霍显吐出葡萄皮,道:“丢什么人,我早就被逐出家谱了啊,再丢人也丢不到您宣平侯头上,瞎操什么心。” “那、那她也不能这般埋汰人的!”宣平侯胡须吹了起来,斥道:“这是什么意思,逼良为娼?!” “跟你有什么关系,堂堂侯爷,有事没事就往我这前——镇抚使面前吵吵嚷嚷,可有意思?有什么事儿想求我就快说,我又不笑话你。” 霍显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气得宣平侯一番话卡在嗓子,脸都憋红了。 他就不信这竖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给个台阶不够,还得求着他下才行。 可这俩父子哪个都不是服软的人,沉默半响,宣平侯再一次气哼哼地走了。 霍显嗤了声,像是心情舒畅地将两条腿叠放在床上。 又抬头瞥了眼天色,说:“她怎么还不来?” 霍显虽要卧床静养,但也需每日活动活动筋骨,傍晚春风凉爽,姬玉落便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松绑”,陪他四处走走。 可眼看时辰到了,却不见人影。 南月道:“沈公子方才来了,正在前厅说话。” 闻言,霍显皱眉,“他来干什么。” 沈青鲤打了个喷嚏,道:“你这般急着料理京都之事,是急着走了?为何这般着急?” 沈兰心在旁,也好奇地看向姬玉落,“是打算回江南?” 姬玉落颔首,言简意赅地说:“催雪楼易主突然,我担心江南生事。” 沈青鲤道:“那霍显呢?他愿意与你去?” 姬玉落斜眼看他,“他为何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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