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婵不依不饶,却逢姬崇望经过,他淡淡道:“为难孩子做什么,求谁都无用,新帝不会留我。” 到底是在官场周旋了二十年的人,朝堂局势,他比谁都看得明白。 便是没有姬玉落这桩事,当初他利用国子监造势,助新帝登基,单是这一件,就注定了他迟早要沦为不能说话的弃子。 他的存在,便是新帝的眼中钉,新帝怎么可能放任他继续在京都任事。 想必不过几日,调令就要下来了。 姬家的荣誉,竟只留了半辈子不到。 姬崇望面色沉静,可心中的哀凄不比林婵少,筹谋了那么多,赔上了那么多,到头来全是无用功。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新帝的仁慈。 丧礼不过一日,禁中的诏书便下来了,果然是辞了他国子监的官职,下放到地方任吏员。 连降数职,又是偏远地区,姬崇望却懒得为自己辩驳争取,他垂首不语的样子,像极了认命。 出城当日,经由城门之地,姬玉落马车帘牖敞开,露出张脸,安静地望着他。 说不上欢喜,也没有恨意,那稍稍挑起的眼尾,添的是漫不经心的嘲弄。 这种嘲弄,姬崇望曾经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过。 那日寒意涔涔,霜雪覆腊梅。 八岁的丫头由嬷嬷引着,打几簇梅花枝头旁绕过来,低垂的眉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鞋面上已经破了个洞,但她抬起眼时脸上没有自苦的神情。 安安静静,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也没有惊慌失措,冷静得不像是个八岁大的孩子。 那时,她只犹疑地唤了声:“父亲?” 姬崇望便知道,这是孽债,是尤黛月对他的报复。 后来送她出城当日,姬崇望站在角门檐下,那孩子透过车窗看他,神情便如此时,静得像口摸不到底的深渊,无波无澜,眼尾和唇角那点微不可查的弧度却恰到好处,仿佛一眼就能将你看穿、看透,还带着点懒得理你的不屑。 姬崇望从未与人说过,后来多次午夜梦回,他常常是一身冷汗惊醒。 他梦到那双眼睛,就那样笔直地望着他,望穿他! 他停在那里,姬娴与催促道:“父亲?该走了。” 姬崇望将包袱给她,只让她先去城门口排着长队,自己则径直朝对面的马车走来。 步履沉重,面色亦凝重。 车窗里女子支颐斜倚,浑身透着慵懒凉薄的意味,见他来,也不曾坐直,只是挑高了眼。 四目相对,周遭人群嘈杂,更显两相死寂。 姬崇望酝酿许久,道:“终究是她赢了,她恨极了我,你替她了了心愿,也算是交代。” 闻言,姬玉落先是挑了下眉,而后垂眼,很轻地笑了声,满是讥讽。 时至今日,她其实从未针对姬府做过什么,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挡在了权利更迭的风口浪尖,这能怪的了谁呢。 而姬崇望却以为,姬家落到这个地步是她刻意为之,是在为尤黛月报仇。 但她确实无意之中全了尤黛月的心愿。 思及此,姬玉落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神态稍显落寞和茫然,但只一瞬,便被车外一阵高音打破。 木雕店掌柜的捧来一块沉甸甸的紫檀木,展颜道:“姑娘您看,这便是小店新得的木料,您上回嘱咐过,小的便一直给您留着呐。” 姬玉落摸了摸那方木头,心里那点道不清的烦闷忽然消散,“回去吧。” (2)浮木 雨夜雷鸣,天边乍闪过冷光。 姬玉落蓦地睁开眼,气息起伏不定,但人躺得板板正正,没有发出丁点噩梦惊醒的声响,然身边人似有所察觉,一只大掌压在她腰腹,将她整个挪了过来。 男人嗓音带着将醒未醒的腔调,说:“怎么?” 姬玉落侧头去看他,借着窗外银白月色,恰能见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 她抬手摸准他唇上,指腹感受了下柔软温热的温度,心才堪堪定下来。 不及霍显再问,她就仰起脖颈亲过去。 那一下力道极大,撞得霍显困意全散。 乱七八糟的啃噬似是在发泄情绪,霍显启初还算配合,张开嘴予取予夺,直到那只揪住衣领的手不很安分地往下,直勾住裤腰,他才出手摁住她。 姬玉落挣了挣没挣开,恼得在他唇上咬了下。 霍显用手肘撑床,稍稍将自己支起来些,俯身用舌描摹她的唇形,逐渐掌握主动权。 打蛇打七寸,他动作娴熟地摸到姬玉落后颈,就着这一小块颈骨慢慢揉捏起来,仿佛开关一样,指腹上下摩挲间,怀里的人方慢慢冷静下来。 她动也不动,食指虚虚搭在他肩背上,任他一下、又一下啄吻餂舐。 许久,霍显松开她。 呼吸交缠,各自平复着。 他没有多问,只低眉看她。 姬玉落这个人心思藏得很深,便是枕边人,她也不见得会把想法一五一十剖析在你面前。 若非她自己想说,再怎么问也是无用功。 霍显抚着她的脊骨,心想她方才回来时比往日沉闷,屏溪说她在路上遇到了姬崇望…… 像是能悉知他心里所想,姬玉落道:“不是因为姬崇望。” 她停了停,才说:“我梦到尤黛月了。” 霍显“嗯”了声,动作很轻地撇开她脸上的发丝,像是怕惊扰了她,“梦到她什么了?” “她抱住我。” “说要谢我。” 姬玉落皱了下眉,说:“她有病,她是个疯子。” 霍显“嗯”了声,没说话,等她说。 姬玉落也沉默好久,她盯着飘忽的幔帐,忽然冷情直白道:“她是个靠仇恨存活世间的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其实只是个窝囊废,想死又不敢死,只能假借报仇支撑自己,以便心安理得苟活而已。” 幼时姬玉落曾问她,活着如此没意思,为何要活着 那时尤黛月已是临终卧榻,遗言也尽数交代完毕,没什么可隐瞒了,只了无生趣地说:“你那混账父亲没死,我如何甘愿去死?” 姬玉落便冷嘲热讽道:“那何不杀了他一起死?” 这话仿佛触了尤黛月的逆鳞,她拖着孱弱病躯从床上爬起来,掐着女孩的脖颈怒吼:“你知道什么,你能知道什么!你和你父亲一样,养不熟的东西!” 姬玉落道:“我厌极了她贪生怕死又疯癫虚伪的样子,可我和她,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姬崇望于尤黛月,正如赵庸于我,他活着承载尤黛月的恨意,死了便会抽干她的生机。” 她说话时压了下眉梢,神色呈现出片刻的茫然,而后又冷静地轻叹:“当年乔循舍命救我,我丢下他跑了……霍显,其实我根本没那么爱乔家人。” 说罢,她停了停。 这样直白的剖析,她在告知他,她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却没有等来这个好人的评述。 真奇怪,她还真想听他说点什么。 于是姬玉落抬头看他,“你不说点什么?” 霍显却只垂目看她,唇线笔直,神色似很严肃。 乔家只是一个由头,一个让她去杀人报仇的借口,以便她能从浑浑噩噩中挣脱出来,披上有血有肉的皮囊,像个稍稍正常些的人游走世间。 因为她不想死,可活着又很没意思。 世人活着,本就需要很多寄托,很多盼头。 了无牵挂的人,才是最难活着的人,没有羁绊,生死便在一念之间,当那些杀害乔家的人一个个死在她手里,杀尽最后一人时,大仇得报,执念陡地消散,她便也没了生机。 是故自东乡县之后,她比往日更加沉闷。 霍显曾经以为,姬玉落是石缝里的坚韧不拔的野花,想是没有谁都能好好活着,实则恰恰相反。 从前靠恨支撑,往后靠爱支撑。 总得给她一样,才能让她过好半生。 而她数次把霍显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如此费尽心机,也不过是在自救而已,他便是那海上的浮木,她需得死死抓住方能周全自身。 然他轻而易举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刀刃下,断的实则是姬玉落的生路。 所以她拘着他,囚着他,不是在与他置气,是他可能…… 吓着她了。 而他自负聪明,竟然现在才洞悉一切。 姬玉落见他发怔,伸手在他眼前晃。 霍显捉了她的手摁在榻上,看着她,喉头都有些干涩。黑夜中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偎着她短叹说:“说什么,说你薄情寡义,丧尽天良?” 紧接着,他又很轻地呢喃一句:“可那能怎么办呢……” 姬玉落正想听听他要怎么办,撑在上面的人却忽然压了下来,姬玉落还在与他说话,没料他突然靠近,免不得愣了愣,“怎么?” 霍显看她一眼,俯身亲了下她的唇,道:“你不是说我是好人么,好人来度化你。” 姬玉落顿时失笑,“这有用?” 霍显道:“度化么,长此以往才有用。所以,玉落小姐,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闻言,姬玉落稍顿了一下。 如今霍显在京都其实是个很尴尬的存在,说他黑的有,说他白的也有,总之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他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洗白”。 但宣平侯府已经不管不顾,那宣平侯成日为这事与同僚争吵,从路上吵到太和殿,他那张被霍显磨练出来的三寸不烂之舌,简直颇有当初霍显舌战群臣的风范,眼下谁还不知道,宣平侯大有将霍显挪回霍府疗养的意思。 这个儿子,他是想要的。 而对此,霍显未置一词。 姬玉落本苦恼他或许想回去霍府,是以她看到宣平侯才会那般如临大敌。 她迟疑问:“你不想回霍家?” 霍显笑了下,“还是得回去一趟,改日你陪我一起去。” 四目相对,姬玉落眨了眨眼,悬了几日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然她面上不显,若无其事地“嗯”了声,甚至忘了惊醒自己的梦魇,那些或都不重要了,她说:“睡吧。” 霍显看她,鼻腔里溢出声笑。 他倾身过去,指腹摁在她颤动的眼睫上,姬玉落立刻就睁开眼了,问他做什么。 霍显掀开她的小衣,一本正经道:“做法,驱邪,以免噩梦缠身。”
第130章 番外(二) 番外 (1) 显祯末年,一场大雨带走了东宫乌烟瘴气的余灰。时隔两个多月,该在这场变故中下狱的人全都下狱,一夜之间,东宫之势,犹如秋风扫落叶,轰然崩塌。 皇帝痛心疾首,病来如山倒,整座皇城都蔓延着不可言说的悲凉。 这个冬日,比往年还要冷。 破旧的草屋,寂无人声。 少年脸色苍白,素来干净澄澈的眼眸仿佛一盏无波无澜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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