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到底还是要面子的。 说罢,她小声感慨地说:“没想到竟是这样回去的。” 碧梧说的沐秋苑是姬府主院,之所以说是“回去”,是因从前她们主仆二人就住在那儿。 嫡亲的姑娘,住在主院再合理不过。 只是大约在小姐八岁时,无意碰碎了一只杯子,那杯子平平无奇,也不算贵重,可夫人偏是大发雷霆,罚她跪了好几日。 以往夫人待小姐也不算好,那日尤为可怖,连年纪小小的碧梧都还记得那个眼神,要吃人似的。 于是那么小的人儿,当即就发起高热。 这一病不要紧,却是连累常来寻她玩儿的三小姐也染上了风寒,夫人当时就急了,将小姐安排到角苑,打发了嬷嬷照料,从此竟再没提要她回来。 而后嬷嬷也受不了清苦,没两个月就跑了。 碧梧后来旁敲侧击过,都被不痛不痒地挡了回来,还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沐秋苑,谁能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真是天意弄人…… 这头碧梧正伤春悲秋时,却没从自家小姐脸上看到一丝追忆往昔的悲怆,她只是轻点了点头,道:“那也挺好。” 随后闲适地翻出箱笼里的医书。 这些书页面泛黄,看着陈旧,大概有两三个年头那么久,都是承愿寺的静尘师太所赠。扉页上“姬玉瑶”三个字也写得秀气端正,笔锋婉转,一撇一捺间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温柔。 书上还做了许多批注,看得出主人的用心,空白页上更是摘了许多缓解头疼症的药方。 头疼是林婵的老毛病了。 这些都是为林婵搜罗来的治病药方,真真是个大孝女。 姬玉落看着这页小字不由失神,眉间浮出点隐晦的轻蔑,正要将这页撕下来时,“吱呀”一声,屋门被匆匆推开。 伴随而来的还有小姑娘娇俏又急躁的声音:“阿姐,阿姐!” 珠帘哗啦啦被撩开,又猛地垂落下来。 姬玉落抬眸,就见一个身着鹅黄锦裙的姑娘带着一身水气疾奔而来,她尚未长开的面容显得青涩,小兔儿似的眼睛泪湾湾的,脸上的泪糊成一团,可怜死了。 是姬娴与。 她上来就将姬玉落拽起来,转了两圈,哭道:“我看看,让我看看。阿姐身子羸弱,在静思堂过得好不好?饿着了吗,冻着了吗?都、都瘦了……” 最后一个字哭腔拖得老长,难过的情绪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姬玉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没这么严重,外头下着雨,三妹怎么跑来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姬娴与重新握住她,声泪俱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阿姐出了事,我却帮不上忙,我求过母亲,可母亲更恼了,将我禁在了屋里,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法子……对不起阿姐。” 她说着垂下头,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女孩看似瘦弱,但是劲儿不小,攥得她很紧。 姬玉落只好作罢,温柔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何况……是我连累了你的亲事。” 姬娴与抹了把泪,哽咽道:“瞎说!我才不在意什么亲事呢,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再说这也并非阿姐本意,我最了解阿姐,你才不是旁人说的那样,谁不知道那霍显作恶多端,又与父亲不睦,定是他有意坑害!” 她说时忿忿不平地捏起拳头。 小姑娘目光灼灼,当真满心满眼都是她阿姐。 这个三妹自幼被林婵捧在手心,可半点没有沾上林婵的骄横无理,待人宽和又真心,对姬玉瑶这个嫡姐更是好到没话说。 姬玉落表露出适当的感动,道:“你的心意阿姐知道了,可你今日来这里,母亲知道吗?小心她又罚你。” 林婵是不喜她们姐妹走太近的,她总说姬玉瑶命格犯冲,会牵连到姬娴与,故而百般阻挠。 可姬娴与并不在意,道:“我适才听到母亲吩咐人来让阿姐搬回去,嬷嬷应当就在路上了,我只是脚程比她快,提前来知会阿姐,过会儿我就同你一道回去。” 说罢,她又开始呜呜咽咽,“阿姐受苦了……” 那张漂亮的脸蛋皱成了包子,姬玉落被她哭得脑仁直跳,险些绷不住抽了抽嘴角,好在这个情形没持续多久,果真就如姬娴与所说,林婵派来传话的嬷嬷到了。 姬娴与总算止住哭泣,姬玉落迫不及待地带着箱笼随之搬往沐秋苑。 婢女引她进门,却并不是姬玉瑶从前那个屋子,而是连着沐秋苑后的别院。姑娘大了,都是要分出来独住的,也就是姬娴与还尚未及笄,依旧在林婵眼皮子底下住着。 这别院虽比角苑宽敞许多,但因久无人居,攒了一地落叶,院子里的人受林婵耳濡目染,对姬玉落态度很是冷淡,只道:“夫人跟前差事重,姐妹们腾不开手,大小姐身边的丫头看着伶俐,这些小事当是能办好的。” 姬玉落但笑不语,对上丫鬟略显不耐的神态,识趣道:“自然是服侍母亲要紧,我这里不打紧。” 婢女似笑非笑,心情愉悦地昂着头颅出去了。 碧梧则神色恹恹,这院子不大不小,收拾起来相当费劲,可她亦不敢开口使唤沐秋苑的下人。即便是做丫鬟的,也分三六九等。伺候老爷夫人的是头一等,相反,大小姐身边的则是最次等。 可能如何呢,怪只怪大小姐命不好,她的命也不好。 碧梧认命去收拾屋子,窗牖甫一推开,厚厚的积灰便漫天扬起,只听窗外几个婢女抱着扫帚低声闲聊: “大小姐可真有脸,搅黄了三小姐的亲事,还敢搬来夫人身边。” “可不是,夫人午膳都少用了半碗饭,大小姐在一日啊,咱们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 “怪不得说是扫把星,快嫁出去吧。” “那我们离她太近,会不会沾上晦气?我听旁人这么说的……” 声音虽低,却一个字一个字从窗外飘了进来,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碧梧听清了,姬玉落自也听清了。 若是真正的姬玉瑶听了,兴许是要闷闷不乐许久,但她并不是,姬玉落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想笑,然转身却见碧梧红着眼欲要安慰她,于是姬玉落稍顿片刻,将自己端成姬玉瑶那样淡淡然的样子,勉力一笑,道:“我无碍。” 这样故作云淡风轻的表情,反倒让碧梧脑补出一万种心酸,只觉愈发凄凄,唇齿溢出一声惆叹。 姬娴与惦记她阿姐在静思堂吃不好,刚进院子便去小厨房搜罗了几叠糕点,却在去别院的路上被林婵逮了个正着。 屋门一阖,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降到冰点。 须臾,林婵目光落在姬娴与手里的食盒上,深吸一口气,道:“我说了多少次——” “离我阿姐远些,是吧?”姬娴与绷着小脸,抢了林婵的话。 林婵被她一噎,恼道:“旁人都恨不得躲着,就你往上凑,我怎么、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傻女儿?” 姬娴与压了压眉,说:“可我这么多年不是好好的?那些臭和尚胡言乱语母亲也信,阿姐也是你亲生的呀,母亲可知阿姐会有多寒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母亲的心怎么是铁做的。” 林婵脸色冷下来,道:“你懂什么?反正你不许去,来人,带三小姐回屋!” 从小到大,姬娴与没少因为姬玉瑶被林婵软禁,是以一听“来人”二字,条件反射地抱着食盒拔腿就跑,根本没给林婵反应的机会。 林婵一怔,气得头疼病又犯,摁着太阳穴频频蹙眉,“这丫头……” 嬷嬷扶住她,给她倒了杯水缓缓气儿。 其实林婵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本该还姣好的容颜却显得愁苦,她这些年过得不顺心,因为妾室顾柔,也因为姬玉瑶。 只要一想起姬玉瑶,她心里就像堵了个大石头,日日压得她喘不过气,尤其是每听姬娴与在她面前念起阿姐长阿姐短,她更是犹如吃糠咽菜一样难受。 万嬷嬷哪能不知她的郁结所在,只叹道:“夫人也莫要再拦了,她们姐妹情深,夫人这么拦着,只平白伤了你与三小姐之间的母女情分,这又何必?何况大小姐还能在府里住多久,由着她去吧。” 林婵不情愿地蹙起眉头,听了这话心中万分懊悔。 早知两三年前姬玉瑶及笄时便该多操心她的婚事,那时若是相看人家,眼下早就嫁出去了,择一远离京都的夫家,既不必烦心姬娴与时时亲近她阿姐,也没有如今霍显什么事,如此与安国公府的亲事也能更顺遂。 可她这两年所有心思都放在顾柔那儿子身上,没顾得上这事儿,谁料转眼事态便发酵成今日这个样子。 思及此,林婵重重闭上眼,“……都是孽缘。” 那厢,姬娴与不仅安排了吃食用具,还命人将别院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有人疼和没人疼的区别就在这里,她说的话下人无敢不从。 院子里很快就整洁起来,连凉风都畅快,吹得树叶簌簌落下。 姬玉落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簪头上圆润的珠子,傍晚的余晖落在她浓密卷翘的眼睫上,仿佛一层朦胧的金色波光,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出尘不染。 碧梧就近欣赏了下美人,而后递上食盒,道:“这是三小姐送来的糕点,她还记得小姐喜欢甜食呢。” 姬玉落目光从簪子落到那瓷盘上,又听碧梧“欸”了声,从食盒里摸出了个小匣子,一打开是三只玉镯,颜色各异,其中最打眼的是只红玉镯。 那玉红得能滴出血,色泽质地皆是上乘,不是外面店肆里能随意买到的稀罕物,恐怕是林婵给姬娴与的,且看表面没有半点磨损,足以窥见前主人的珍视。 连碧梧这样不识货的小丫鬟也不免赞叹,又道:“三小姐可真好,若说府里还有谁真心待小姐好,怕是也只有三小姐了。” 姬玉落摩挲着玉镯,浓长的眼睫遮盖住瞳孔里的不屑,她面上看不出半分喜乐,只从嘴角扯出个令人品不出意味的弧度,说:“是啊,她性子天真纯良,讨人喜欢。” 姬娴与对姬玉瑶是存着一份愧疚之心的,因她觉得,林婵太疼爱她,而又太冷待姬玉瑶,好似是她抢走了属于阿姐的那份关怀,于是她费尽心思从方方面面找补,林婵给她什么,她便都要分一半,甚至更多给姬玉瑶。 好像这样就能让两人之间变得公平。 未经世事的少女,想法总是格外美好。她甚至还努力修补着林婵和姬玉瑶之间的母女情,以为再过几年,林婵想开了,不再介怀姬玉瑶那被断言八字不祥的命格,便能多疼爱她一些。 更可笑的是,姬玉瑶也是如此以为。 “哒”一声,姬玉落扣上匣子,目光悠长地投向窗外,声音淡了下来,“就是天真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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