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河的笑慢慢僵在脸上,浅浅吸了一口凉气道:“那状元,可是姓顾名放字寻瑛?” 施乔儿点头,天真烂漫的口吻:“可不就是他吗,这几年里,不就出了他这一个状元。” 说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抬头望着沈清河道:“不对,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怎么知道的。 那位状元郎的字还是他给取的。 后半夜施乔儿是在榻上哭着过的。 她觉得今夜的沈清河十分之奇怪,过往都是轻着缓着,今晚却跟吃错了药一样,不仅话少了,人还凶了。 以前她一哭他就停下,今晚她越哭,他越不放过她,还一遍遍在她耳边问她:“三娘,你说你相公是谁?” 她若稍稍回答得慢了,时间便被拖得更加长,还抓住她的腰不让她乱躲,直折腾到天亮时分才有所收敛。 天一亮,人家把衣裳穿好,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沈先生,形容举止甚是温文尔雅,十里八乡找不着的端正守礼。 她呢,躺在榻上气儿都要断了,眼里噙着泪,全身上下没有不哆嗦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别想将脖子露在外面。 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 “沈涧!” 施乔儿含泪喊住人,忍无可忍道:“我今晚要跟你分床睡,谁都拦不住!” 沈清河噙笑:“当真?” 施乔儿:“言出必行!” 但到了当天夜里,施乔儿辗转反侧到半夜没能睡着,摸着旁边空下的枕头,总觉得心中也跟着空落落的,便想去看看沈清河睡没睡着。 她偷偷溜到分厢房,开门的动作极轻,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摸黑走到床榻边,还没分清地方,正寻思哪是头哪是尾呢,便被榻上之人一张手臂,裹入衾中。 作者有话说: 我!看!谁!再!说!我!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出自《千字文》
第29章 桂月 桂月初, 学堂休沐,沈清河一早起来,先去同老国公及各位长辈请了安, 回来修订卷牍前部,将其中尚在存疑的地方标出, 等着有闲情搜集出来过往残乱史册,再一一对照。 天气转凉后, 早上的阳光便格外明媚灿烂, 金丝从秋香色霞影纱的窗口透入房中, 洋洋洒洒落在靠窗的棋案上。 施乔儿雪白的手肘支在案上,圆润的手背轻轻拖着下巴, 眉头微蹙,眼睛盯着棋局, 另只手拈着颗墨玉般的黑子, 正在犹豫下在哪处。 四喜的棋艺并不好, 她自己也是半吊子,两人半斤对八两。 对面, 沈清河低头勾画半晌,抬头一眼望到可入画中的娇娇娘子,心情不禁舒畅,随口问道:“三娘早上去同娘亲请安, 可曾顺道用了早膳?” 不提还好, 一提施乔儿眉头皱得更紧了,烦兮兮落下一子,说:“用了, 她非得让我尝她院里小厨房做的羊肉小包子, 我吃了半个, 膻得不行,感觉现在一张口都能发出羊叫。” 沈清河:“羊怎么叫?” 施乔儿:“咩~” 空气短暂寂静。 四喜憋得两肩直打颤,实在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捂着肚子趴在案上,再也下不去棋了。 施乔儿反应过来,冲着沈清河一甩袖子,委屈道:“你又戏我!” 沈清河忍笑不语,朝她展开双臂。 施乔儿“哼”了一声别过脸,然后哒哒跑去扑他怀里了。 四喜捂着快要笑掉的下巴悄悄退下,临走不忘将门关好。 施乔儿在沈清河怀中乖乖坐着,猫儿似的,就是喜欢时不时搂搂他的脖子蹭蹭他的下巴,看着沈清河瓷白的耳根渐渐染上绯红,感觉无比有成就感。 就是喉结千万碰不得了,那地方跟个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一碰她就要遭殃。 沈清河就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在卷上勾画。 勾画完毕,接着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在上面写下两行文字。 施乔儿看了看,问:“相公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沈清河耐心道:“我年幼时觉得造字有趣,便学着仓颉观万物形态,自己创出一种字体。初时不知天高地厚,得了母亲两句夸奖便沾沾自喜。后来便觉艰难,鲜少再用,只在和朋友通信时练练手罢了。” 施乔儿两眼放光,盯着字道:“好厉害!那这两行写了什么啊?” 沈清河笑笑:“无非是问他近来如何,江南灾情严重,望他一切安好。” 施乔儿诧异:“啊?原来你这朋友是江南那边的吗?那寄信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些飞钱吧,虽然五皇子前去赈灾已久,但也不知境况好了多少,我听我娘说大灾面前钱不当钱,但有总比没有强不是?” 沈清河顿笔,握起她的手吻了下掌心,轻声道:“我家娘子真是菩萨心肠,也不问我那朋友姓甚名谁做什么的,只因那边遭难,便愿施以援手。” 施乔儿低着小脑袋瓜想了想,抬脸说:“我对那些实在没什么好奇心,横竖你的眼光又不差,朋友必定也是极好的人物,管那干嘛呢。” 沈清河手臂一收,摸着她的腰与她交颈相拥,在她耳畔柔声道:“三娘说得对,我的眼光从来不差。” 半月后,扬子江西岸遭大水冲上一块巨石,上面雕有“凤鸣岐山,恶紫夺朱”八个大字。 此事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浪,朝廷虽未出面,但在消息传到京城那日,拱卫司连夜进宫。次日户部尚书上官梓涉嫌贪污受贿入昭狱查办,虽后释放,但连降三级,家产尽数充公。 同时不久之后,早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乌衣巷沈家,居然在翻新重盖时,从焦土里挖出大片金子,足有上千锭之多。 施乔儿听说时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和沈清河赶去一看,果然见到遍地黄金,活似地里长出来一般。 她又慌又怕,抱着沈清河胳膊道:“怎么会这样,我们家下面,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沈清河面上一派平和,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三娘不必害怕,想是土地公显灵,将你被烧毁的嫁妆都还给了你。” 施乔儿嗔他一眼:“少拿这套唬小孩子的应付我,我是真的有些慌啊。” 沈清河很自然地攥住了她的手,道:“慌什么,总之没偷没抢,出现在自己家里,那就入库便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母亲生前为我二人留下的祖产。” 施乔儿两只杏眼盛满懵懂:“可以这样吗?” 沈清河笑:“怎么不可以?” 施乔儿哭笑不得,揪着沈清河的手指黏糊糊道:“外面人都说你是正人君子,我娘和我爹,我的姐姐们,也都这样说。可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这位君子,时而正,时而不正的呢。” 沈清河仍是笑:“那三娘是喜欢正的,还是喜欢不正的。” 施乔儿想了想,忍俊不禁:“我好像……都挺喜欢的,反正你又不会害我。” 沈清河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叹气道:“对啊,我当然不会害你。” 他只会把她被别人毁坏的东西,再从对方手里拿回来而已。 这回是连降三级,下回是什么,他可就说不准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十五当日。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云姨娘一大早就给老头做了思想工作,说她好不容易才把老二劝回家过节,让老头闭嘴闭嘴再闭嘴,有些话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不知道干嘛那就和女婿喝酒,喝醉了早早睡下也给她省心。 老国公不情不愿答应下来,胡子气得要翘天上。 云姨娘懒得管他,又直接去了北屋那里,对着不食人间五谷的公主殿下好一顿劝,苦口婆心道:“我倒也不是故意来打搅太太,只是一年就一回,三姐儿如今嫁了人,等过了这个节,就该搬去新家了,再见也是不方便。老二更是难得回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她和她爹那个样子,一见面跟仇家似的,您也不是不知道。饭桌上要是没个能镇住他们的人,我真怕一顿团圆饭吃到一半打起来。” 长公主手持念珠,跪在蒲团面朝佛像,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语。 云姨娘见状,喘了口气歇了会儿,动了动脑子又道:“前几日里发生一桩大事我猜您肯定不知,那个上官梓,就是户部尚书,因为外面传得一句话,什么恶紫夺朱什么的,差点把命给丢了!他名字里不就带个谐音吗!这下可好,拼了老半辈子爬到现在的位置,硬是连降三级,恐怕日后也难得重用。” 伴君如伴虎,老话从不往空地里说。 可长公主依旧无动于衷。 云姨娘彻底累了,呼了口气托腮靠在矮榻上,两眼瞧着墙上的佛像,心说:“老和尚啊老和尚,你要真有些本事,就显显灵帮帮我吧。” 这时陈嬷嬷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筐绸缎,绸缎上绣满了如意纹,福了福身说:“太太,东西都备好了,是现在开始还是等等?” 长公主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毫无烟火之气:“等等。” “哎,那我先带去一边候着。” 云姨娘往筐里瞟了一瞟,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陈嬷嬷招了招手,低声问:“往年里便常见太太置办这些,这到底干什么用的?” 陈嬷嬷笑了笑道:“祈福用的,太太过去有位闺中好友,失散多年了,至今杳无音讯。太太每年呢,都会命人在绸缎上绣满如意纹,以祈求那位在外面平安顺遂。” 云姨娘重重点头,接着犯起纳闷道:“哦,原来如此啊。那太太的闺中好友也该不是寻常女子,怎就失散了呢?” 陈嬷嬷在北屋冷清惯了,遇上话痨显然难以招架,又不好搪塞过去,便小声又小声道:“那位小姐原是前礼部侍郎沈家的千金,据说是在外踏青时与一男子结交,回到家中以后便茶饭不思,再后来……人便不见了。” 云姨娘顷刻捂紧了嘴,瞪大眼睛悄声道:“私奔!” 陈嬷嬷忙用手轻轻拍了下她,嘴巴往长公主的背影上努了努,示意她少提这个。 云姨娘面上点着头,嘴里又不自禁思忖道:“我记得那沈家,早在十几年前不就因罪株连了吗?如此这般,那位沈小姐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提起此事,云姨娘又后知后觉起了身鸡皮疙瘩,感慨道:“哎哟怪渗人的,我家姑爷不就姓沈吗?好在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不然可真叫人提心吊胆。他娘我虽没怎么见,但名字却记得真切,叫什么沈华宵的,你们对对,可别是这个人?” 长公主捻动佛珠的手倏然定住。 在她身后,陈嬷嬷对云姨娘笑道:“可别为难老奴了,几十年前的人了,哪里还记得清名字。再说天下再巧也没有这般巧的事情,几十年来想见见不到,最后兜兜转转,沈小姐竟同太太做了儿女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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