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辞一个常年浸泡在蜜罐中成长起来的纨绔,此刻显然还没意识到局势的严峻,而征战多年,数次出生入死的中年将领,对此已经有了危机意识。 他虽然极度厌恶这个举止粗鲁的林校尉,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将领,公私分明,进退有度,除了人长得磕碜点,其余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第五辞一拳锤在毛毛的肩头,好笑道:“既是知道为你们好,怎么还敢偷偷跑出来。” “多读点兵法,多练练枪,免得真上了战场自己先吓破了胆。”他扯了一株草茎含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敲打道。 毛毛顿时来了兴趣:“温大哥不妨教教我。”他眼馋第五辞的身手很久了,对于他的骑射更是敬佩的不得了,每日巴巴地跟在屁股后面,就等着他能指点一二。 “这也不是不行。”第五辞揉揉被太阳刺得有些眩晕的眉心,正打算去演武场耍两下长·枪提提神,多个小弟更好操练,拥有一个对手胜过千万次的单打独斗。 他拍拍裤腿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棵青松,“走吧。” 毛毛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可还没挨过三招,就被第五辞给打趴下了,随后又换了镰、矛、剑,无一都没有扛过第五辞的攻击。 少年的血液里流淌着不服输的天性,毛毛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越挫越勇的棕熊。 第五辞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只好跑去城楼避避风头。 眺望远方的万里戈壁时,他的背影仿佛与数年之前的武安侯重叠,父辈拼死守护的河山,现在交由子辈手中,像是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跨越千里的对话。 第五辞首次感受到来自胸腔深处的澎湃,他想他应是做好了任何无畏的冲锋了。
第八十二章 风雨飘摇的七月初, 大齐迎来了它的新一位君主,不是有口皆碑的皇十七子,而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皇十四子, 赵珉。 但清楚政局的人都知道,他也不过是个被推举出来的傀儡皇帝罢了,真正手握实权的另有其人。 宫闱之事变幻莫测, 可对大多数百姓来说, 君王只是一个神秘的代称, 是家国的象征, 无论上位者是谁,他们的选择都只有臣服,明眼人看得开,日子也是照常过。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为彰显皇恩, 朝廷决定大兴赏赐。 知府门前挤满了前来领取恩惠的百姓,每户一代表, 按人口定量, 可以领到相应的布匹、米粮和食盐。 东西不贵, 纯粹只是官家的一点安抚, 用以改善百姓生活和彰显陛下的仁德。 温娴随着人群进进出出,直至傍晚, 才疲惫地走上街头, 不似其他百姓那般面露喜色, 她的眉眼萦绕着抹不开的愁绪。 月前曾匿名写了封家书寄往京城家中, 简单交代了一下现在的处境,没有提及第五辞, 也没有透露出自己在西北,想着只是报个平安,便从此隐去音信不再与京中联系,可眼下正是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她又开始担心起温绍元的仕途。 浑浑噩噩地走近自家院门,见本该在军营的第五辞赫然出现在眼前。 温娴眼睛亮了亮:“夫君怎么回来了。” 第五辞看着她怀里的赏赐,顿了一息,后目光上移,停在她的脸上,久久不语。 温娴被他盯得耳根子泛热,无奈用手冰一冰脸,小声羞赧地说:“我刚从衙门回来,领了一些肉干,你要吃吗?” 沉默,还是长久的沉默,第五辞始终没有给予回应,眼下乌黑,眉心紧锁,光是这么小半刻的功夫,额头的川字纹又多了几条。 良久后,他开口,声音是不同于寻常的喑哑:“温娴,我送你出雍丘吧。” 他极少这样连名带姓的直接称呼她,分明是一句询问的话,却带了丝丝不容拒绝的语气。 温娴立刻就察觉到了第五辞的不对劲,小心迎合着他的情绪,不答反问:“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一语激起第五辞心中的涟漪,隐忍片刻,他果断说:“总之此地不宜久留,我需得尽快送你出城。” 他接过温娴怀里的东西,转身就往屋内走,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兀自开始收拾细软。 这架势仿佛大难临头,简直一刻都等不了。 第五辞动作飞快,温娴根本就拦不住,慢吞吞跟在后面,见缝插针地问道:“出城?为何会这么急,夫君可是要与我一起?” “我有军务在身,暂时还不能跟你走。”第五辞定定地看着她,郑重许下承诺,“但你莫怕,等到尘埃落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说完他又继续满屋子乱转,整个人焦急得不行。 温娴实属被他的话语震撼到了,稀里糊涂也跟着把衣物卷成一团,刚塞进包袱,第五辞递过来一包银钱,还有馒头,煎饼和肉干,不停地催促要快点,再快点。 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木箱,怀里还抱着口粮,勒得温娴连步子都迈不开,这哪里是要出城,这分明是要逃命。 自来反常必有妖,第五辞今日的举动实在太过异常,温娴不由得怀疑他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行至门口,她不再往前,扔下手中的包袱,去拽第五辞的衣袖,“为何只有我一人离开,其余的雍丘百姓呢?” 心道还是瞒不过她,第五辞点点头,捡起东西往自己肩上挎,转而去拉她的手:“他们不日便有官差专门护送,我不放心你,要亲眼看着你离开。” 这么急,看来是一场恶战了。 温娴侧身躲过:“那我与城中百姓一起,不能拖你的后腿。” 说着要去抢回包袱,第五辞强行攥住她的手腕往外扯,声音更是放大了数倍:“胡闹,你当这是儿戏吗,留在此处有多危险你究竟知不知道!” 温娴不听,一口咬在他的虎口处,趁第五辞吃痛时挣脱出来:“夫君才是胡闹!” 第五辞气得眼底猩红。 温娴放缓了声音,昂着脸与他对峙:“我理解夫君怜爱我之心,可你利用职务之便让我提前避难本就是僭越之举,上万雍丘百姓还困在城中,你我这般大张旗鼓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战事要起了,咱们需要赶紧逃命,乡亲们一乱,必定一窝蜂地往城外跑,没个具体方向又各自分开行动,若是遇到敌人偷袭,在场所有人全都得丧命,而你顾着送我,即便没有触犯军法,也肯定会受到校尉的责罚,要是因此延误了军情怎么办。”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让第五辞感到羞愤不已,他印象中的温娴乖顺听话,温柔有礼,是个连下人犯错都不忍心责备的闺中女子,性子好,脾气好,身娇体弱又不易动怒,此刻却为了战事同他在门口争执,方方面面思虑周全,更衬得第五辞意气用事,毫不顾全大局。 一边是儿女私情,一边是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第五辞汗颜:“是我太心急了。” 温娴蹬蹬一跑,跳进他的怀里,安抚道:“我虽不懂战事,但也知道守将不退的道理,你莫要因我而冲昏了头脑,千千万万守好城门。” 她以坚定的口吻反复强调道:“我会跟着所有人一起走,等到了安全地带,再与你传递消息。” 第五辞眼里水汽氤氲,喉结向下滚了滚,重重地点头:“好。” 一种近似别离的气氛在四周萦绕开来,温娴从第五辞怀里缓缓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等看够了便抽回手,与他十指相握:“回去吧。” 隔壁不时就有人探头出来望向二人,以为是小夫妻拌嘴闹情绪,还好心地劝和打圆场,不过见到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时不时还拥抱,莫名也有些弄不清状况了。 细风吹拂起温娴耳畔的碎发,第五辞抬手替她拢于耳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一定一定要等我。” “一定。” 他转身推门而出,先是慢行,后来是疾走,最后耐不住跑了起来,少年的身姿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越跑越快,眨眼便消失在街角后。 —— 此刻的雍丘已是晦涩风雨中一座摇摆飘零的古老城池,四周隐伏着数不尽的豺狼猛兽,不日就要露出它真正的獠牙。 自从第五辞返回军营后,温娴便时刻密切关注着城内的动向。 譬如大街上一闪而过的骑兵,源源不断往城内运送粮草的辎重军,贴在告示牌上一天一换的征兵消息……无数的细节表明,战事即将爆发。 官府虽未放出具体的通告,但生活在箭矢炮火中的百姓闻讯已经飞快做出反应。 处于面对战争的经验,许多人开始囤积米粮,以物换物成了街市上最红火的交易,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出城避难,大概是相信齐军会将他们安全送往庇护所,妇人们为了减轻负担,不得已将衣裳首饰拿去当卖,以便能换取更多的银两用于不时之需。 温娴把所需之物全部浓缩在一个包袱内,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方便睁眼即可逃跑。 当夜子时刚过,满城军队迅速集结,由百夫长带领了一小支轻便骑兵挨个进行入户排查,当一扇扇房门被敲响时,就意味着逃亡之路已正式开始。 “所有人准备,快!带上行李赶紧走,只拿重要的东西别磨蹭,天亮之前必须赶出城!” 年轻人更快速地奔出来,另外腿脚不便的老者只能慢吞吞跟在后面,尽管都讲究个轻装简行,但大部分人并不舍得陪伴了自己数年之久的家当,有抱着猫猫狗狗的,有提着小鸡小鸭的,还有将自家小羊羔背在身后的。 往常见面还会寒暄几句的邻里,此刻也只顾着闷头赶路,将士们为照顾后头的老幼,不得已只能放缓了速度。 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像是排练过无数遍,就连站位都是惊奇地一致,男人在前面,老人和孩童在中间,留下妇人独在其后。 温娴看得心酸,可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战火纷飞的乱世,光是活着就已足够艰难。 便宜的可以捡回一条命,但更多的人死在无边的战乱中,没有家眷没有亲友,走投无路便只能乞讨度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并不只是戏文里才有的存在。 高门宅院的酒肉放到腐烂发臭,而夹缝中生存的百姓却连一口馒头都成了奢侈和妄想。 现实给了温娴一记响亮的耳光,眼前的景象将她过去十余年的安稳日子生生撕开了一条裂缝,而裂缝之间是数不尽的对于底层百姓的压迫。 城内火把攒动,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照亮的前路远远看不到尽头,大伙儿跟着将士仿佛踩上了一条生路,整个世界只剩下绵延不绝的脚步声。 温娴走在队伍最末,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心理揣着某种期待,既希望他来,又希望他别来。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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