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想着这件事,没回答,而后又道:“让季景明先瞒着皇帝,问了只说不知道,要是皇帝知道王家的意思,就说我的话,哀家没看上他们家,就这么去办吧。” 瑞雪垂首道:“是。” …… 郑玉衡从六太子所居别院回来,将纸上之言转交给归元宫天子近侍,随后一路上都在想着公主那件事怎么措辞。 正黄昏,晚来风急,下起一阵小雨。 郑玉衡正走进回廊里,倒是不怕下雨。廊里沿途只有三两个小内侍,在那儿架梯子擦拭回廊顶上的钴蓝色殿版,将灰尘拂拭下去。长廊左侧是一片荷花池,初夏小荷未露,便有内侍乘草棚船下去打理。 此刻雨来,水珠溅得波纹四漾,蓬船撑楫靠岸。 廊畔雨声淅沥,郑玉衡脑海中想着事情,也还没淋着,忘了自己没带伞的事儿,光顾着怎么全跟公主的“一起挨骂”之谊了。 他出神之际,踏出回廊的边缘,迎面撞上一个人,居然是许祥。 郑玉衡莫名略感心虚,就像是要为他人向好朋友牵线搭桥,却遇到好朋友的心上人一样,有一种诡异不明的微妙感。他客气行礼道:“许秉笔。” “郑太医。”许祥回礼,“回慈宁宫?” “对。” 许祥道:“御前换值,奴婢回慈宁宫伺候太后娘娘。方才在那边望见郑太医未带伞,不如同行。” 他身后的小内侍正擎着一把青色大伞。 郑玉衡愣了一下,总觉得对方带了点有备而来的意思。他疑惑地将许秉笔上下打量一遍,点头道:“好。” 两人跨出长廊,由内侍撑伞,一路向慈宁宫去。路上郑玉衡悄悄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许祥道:“奴婢不知郑太医说得是何意。” 郑玉衡道:“……没事。多谢你的伞,一会儿你听了不要打我就好。” 作者有话说: 小郑害怕QAQ 后面还有一章。
第104章 两人进入慈宁宫, 郑玉衡先没急着说小皇帝嘱咐的那件事,而是在东暖阁换了衣裳, 将被濡湿了边角的公服换下去, 着董灵鹫喜欢看的淡色常服,而后又问了问崔灵这一日的侍药如何。 黄昏虽好,却实在太短。等郑玉衡抽身回正殿时,里头已经点起盈盈烛火。 许祥跪在地上向董灵鹫回报内狱之事, 两人问答如常, 等到跪奏结束, 许秉笔才起身侍候, 站到一旁。 一般情况下, 董灵鹫都是让他回后省休息、不必在殿内伺候,但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开口。 郑玉衡等董灵鹫办完了正事, 过去请这一日的平安脉。随后女使搬了张椅子过来,他便坐在董灵鹫近前写脉案, 神情看似极认真。 直到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扫过纸面,道:“写错字了。” 郑玉衡的手猛然一顿, 尴尬地挽了挽袖口,故作若无其事, 又另换了一张纸写。 董灵鹫问他:“有心事?” 郑玉衡沉默片刻, 道:“替陛下问您……娘娘,咱们能不能进寝殿去说?” 董灵鹫笑了:“哎呀,你成了皇帝的属下了, 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还要避着人。你不避人的时候难道还少?” 郑玉衡哑然失语, 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当着瑞雪姑姑的面行冒犯之举,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都是臣冲动冒昧的错。” “有事就直说吧。”她道。 郑玉衡与她四目相对,在烛火间见到董灵鹫今日未卸的额间金箔和一套黛影绛唇妆,唇瓣红如涂朱,较往日的多了几分鲜妍,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庄美华艳,他稍稍一怔,把寻思了一道的措辞给忘了、连同公主的什么友谊情分,都一下子抛诸脑后,愣愣地眨了眨眼。 董灵鹫疑惑地看着他。 郑玉衡又眨了下眼,喉结微动,然后低下头,忽然道:“这世上竟有我这样运气好的人……” 董灵鹫:“……钧之?” 她叫他的字,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对这两个字不够敏感,喃喃道:“我真该折寿二十年陪您一起生、一起死,再给先帝磕两个头才是。” 董灵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去给他磕头,他要是有一点法子,一定从皇陵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得志小人。” 郑玉衡柔软白皙的脸颊被捏红了,他任由对方摆弄,装可怜道:“臣十分理亏,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臣不敢还手。” 董灵鹫松开手,对小郑太医偶尔的茶香四溢已经习惯了,问他:“说正事。” 郑玉衡不敢看许祥,便只对着董灵鹫,目不斜视地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明白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赶不上时候,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兄妹的事不用你管。” 郑玉衡赶紧点点头。 董灵鹫又转回去继续看徐尚书递送而来的后勤调度奏疏,将这一本、连同户部清算上来的这一春北伐所损耗的物资财产两本一起批了,由侍书女史誊抄后,她手边没有了紧要的政务和公文,却未起身,而是唤道:“许祥。” 许祥从一侧步出,跪下:“奴婢在。”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 许祥神情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对方才那些话的感想和反馈,就像是冰雕的、没感情的塑像一般。多年入宫,别的内侍都知晓含胸缩背、将身量放低,而他除了低头之外,却全然没有一个“伺候主子”的做派。 当然,董灵鹫也不需要这种做派,她只是在审视当中,体会此人心性上的坚韧与冷峻。 她道:“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 许祥俯首以待。 “在你这个位置上,少有功成身退这四个字。阉宦之流,为群臣所恶,要是有人庇护还好,如若没有,便是一点错处,也足以让你背上罪名,以至于身首异处。” 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看着水中嫩叶悬浮起落。 “人之终局,莫过一死。” 许祥沉默地听到这里,手指稍微拢起。 早在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许祥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和结局。而且他十分冷静、几乎用一种残酷到近似旁观的视角,来笃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多年以来,这个结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不必董灵鹫提醒,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从不畏死。 他一无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若非如此,他卑如尘土的命运,不过草草一生。幸而太后贤明,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 他为国朝办事,为朝廷办事,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 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 “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从此只在后省伺候。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 许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 董灵鹫稍微沉默。 许祥知道这是董灵鹫为他惜命的考虑,于情势不符,便道:“请您收回成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动手串,凝望着帘外的微微夜风和薄雨,“你这个人皮与骨不合,外表俊美,让旁人看着喜欢。可从心到骨头缝儿里都苦得很。若是盈盈以后为你伤了公主的身份……” “若如此,奴婢自裁谢罪。” 许祥难得在话有未尽之意的时候插言,似乎他已经提前考虑得足够久。 董灵鹫面色不变,又道:“那要是为你伤了心呢?” 许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难得不是为人而死,”董灵鹫道,“难得是为人活下去。有时候,直面世事艰难,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勇气。” 她看向许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桩事业,能不能著书立传,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来验证……这期间,要是因为你,牵扯到她的这桩事业……” 董灵鹫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哀家不想让你死在我手里。” 许祥却忽然松了口气,他难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毕生之幸。” 向来一朝之宦祸,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清洗。那必然是皇权占据回主导地位的时刻——也就是说,当孟诚有能力独理朝政、说一不二的时候,那么为压制相权而生的宦官制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宣靖云、陈青航等人,不过是除去职务,回归宦官的原始身份,权力流失而已。但身在内厂的许祥,却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前车之鉴”等待着他。 “也是……”董灵鹫语意深长、慢慢地道,“若是哀家亲自料理,总比前朝治理宦祸时千刀万剐要强多了……” …… 太后娘娘并不是要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穷途末路之前,有捞他一把的心……可惜许祥能以残躯活下来,仿佛就靠着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职务为情由而生,断然不肯做一个无用废人,所以当即拒绝了。 到这里还好,但后面的对话,属实让郑玉衡为此感到震动——他还没有见过董灵鹫真的说出如此无情之言,这几乎是近些时日来的第一次。而且许秉笔的回应也很特殊,他并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释重负。 事后,郑玉衡回想了一下历朝历代掌管刑狱的宦官下场,忽然明白了许祥为何如此了。 夜幕降临,问完话,董灵鹫就将许祥打发回后省歇息。风雨晚来急,殿外熄了灯,只留着一盏纱罩里的盈盈小灯,放在床头。 郑玉衡原本坐在床边看书,灯烛熄灭后,他放好医书,顾忌着伤口没有往董灵鹫被窝里钻,只是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睛想事情。 四面昏暗,灯影朦胧。董灵鹫借着光看了他一眼,随口问:“睡不着?” 郑玉衡翻了个身,对着床帐上花纹,又挪开视线,看了看床顶上的雕刻绘制,好半天才道:“……檀娘……” “嗯?” “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他说,“但那么冷酷的话,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得如此明白。” “什么?” “许秉笔的事。” “噢……”董灵鹫先应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道,“我在你心里,想必是柔婉温和至极的了,人也多情,不伤虫蚁草木。只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郑玉衡道,“你要是那样,早就让人给吃得干干净净了。” 董灵鹫笑了一声,没回答。 郑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 董灵鹫:“……” 她伸出手摸了摸郑玉衡的额头,被对方拿了下去,争辩道:“我没发热。” “你这脑子糊涂的,不似正常。”董灵鹫道,“一定是在江水里泡完灌进去水了,快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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