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还不知道?内官就是陛下的一条狗,看不惯就杀了,都是一群没有家族没有背景的人,杀他们可不用投鼠忌器。这人要不是之前沾太后的光,有多少人想杀他。” “我就看不上这些摇尾乞怜的人,奴颜婢膝,靠主子活着。” “跟咱们怎么一样,”先前那人说着,“这下有戏看了,树倒猢狲散,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掌刑人终受刑死,都是报应啊。” 两人其实也没有参与到政治中心,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三年没有一件大事的地方待着?不过就是跟家里讨个职务做,跟那些来镀金的优秀子弟并不一样。 这交谈声一边响着,那头的鞭声一直没有停下,但许祥咬牙不肯失态,竟然活生生地忍了许久,两人都以为他已经晕过去了,凑近一看,发觉他竟然神智清楚,冷汗淋漓,面色苍白如纸。 狱卒道:“大人,打够了。” “这就够了?”其中一个怀疑道,“这案宗上怎么说三十鞭子能把人打得昏死过去,你们是不是留手了?” “都说了触怒天颜,商恺商大伴那么威武神气,说处死不也处死了?他既然进了这个地方,你们就别怕,这人翻不了身,天塌下来呢,有祖宗遗命顶着……” 此人正侃侃而谈,忽而面前的狱卒神色骤变,变得恭敬了不少。他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令人信服,旋即却发现狱卒看向的是自己身后。 两人来不及回头,便见到一只力气大得让人猝不及防的手将自己推向一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把他放下来!” 狱卒见到穿着腰间佩着腰牌和鱼袋的郑玉衡,从装束明了他的身份,连忙点头哈腰,上前解开锁链。 被推开数步的两人跟着一愣,扭头看到殿帅亲自撑腰的郑钧之郑大人,面色猛然一变,心说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郑钧之可是许祥举荐的人。没想到皇帝都动了怒,他还这么顾念着旧情。 两人换了张脸色,刚要上前解释,就听到他冷冷地道:“未有旨意下达之前,不许对他动刑,谁要是让他出了事,就自己跪在太后面前回禀吧,滚!” 说罢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走近数步,抬起手臂扶住许祥,而对方的身躯遍布鞭痕,深处血流不止,根本无法支撑得住,猛地倒了下来,吐出一口咬在齿关忍了很久的血。 “许秉笔。”郑玉衡唤道。 许祥仓促粗重地喘/息,嗓子里含着血液的铁锈味道,他沙哑道:“……殿下……不要让她……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郑玉衡连忙回应,“有太后在,她不会冲动出事的。” 许祥这才缓缓抬眼看向了他。 说实话,郑玉衡没有见过许祥这么狼狈的时候,两人相识至今,大多都是他在许祥面前狼狈不堪、处处受制。许秉笔总是一身冷寂,面无表情,像眼下这么血污遍身,痛得站不起身、喘不过气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但许祥说完了这句话,却没有其余剧烈的情绪,他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抬起手道:“锁进狱中吧。” 郑玉衡从腰间携物的小袋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药瓶,从中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说道:“含服,丸者缓也,暂时只能将就一下了,总比没有好。” 许祥承了他的好意,含糊道:“……多谢。” 郑玉衡此举已经算是出格了,许祥抬眼示意他离开,跟他保持距离,不要太过越线,然后撑起身体,极其谦卑顺服地戴上狱卒拿过来的镣铐,关入牢中。 他衣衫被抽得破烂,粘在伤口上,蜷缩在角落,静静地等候发落。 在这种疼痛、冰冷、与黑暗交织的情况下,许祥的精神好像随之忽然一空,他不太在意外面如何、不在意这些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而是慢慢想起之前在他的刑罚之下死去的人、落下残疾的人,还想起在三司会审时陈情冷笑的商恺、那个被廷杖打死的小太监…… 这一切的一切,光影交织,像是梦境一样从他眼前掠过,然后他的思绪放得更空,想起幼时母亲抚摸他时,那只温柔又轻缓的手,想起那桩牵连无数的“朱墨谋逆案”,他的生命就在此处分裂,割落出另一个自己。 最后,他非常平静、非常安然地想到了那场雪。 雪中撑着一把红伞,她趴在他的背上,跟他叙说着理想和自己的思考,大理寺中立着的獬豸石雕威武庄严,永恒地伫立、凝望。 过了不知多久,静夜降临。 月色盈盈。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一章,但是有五千字耶。
第121章 郑玉衡一直在推案司所在的狱外等到天黑, 而后又掏出腰牌嘱托了这些时日在殿前司认识的几个可靠的紫微卫,让他们帮忙照看, 以防有人暗中行事。 随后, 郑玉衡重新入宫,只不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归元宫到小皇帝身边伺候,而是在太医院住处更衣收拾了一番,再回慈宁宫。 慈宁宫仍然掌灯, 在外守夜的人不多, 见他来了, 都闭口不再闲聊, 向小郑大人行礼。 郑玉衡同样回礼, 从内侍们闲聊的只言片语当中听出皇后已经安然生育,母子平安,陛下估计仍然在凤藻宫, 今夜都不会回去了。 这样也好,起码这算是一件好事, 而好事越多,越能将此前激怒孟诚的事情冲淡。 郑玉衡走入殿内,绕过一道架在靠外侧的屏风, 撩开帘子,顺手将小案的烛台灯罩取下来, 用一旁小巧的剪刀修了修烛芯, 让火光笔直一线,更加明亮。 他将灯罩放回去,罩纱上的红色锦鲤在光芒映照下形同游动, 随后, 郑玉衡才坐到了长席的另一侧、董灵鹫的对面。 董灵鹫没有睡, 但天色已晚,她洗漱过了,发髻没有完全散开,上面的金饰卸去,只剩下一根通透的玉簪子簪着长发,因青丝太密,有一半发丝簪不住,垂落在她的脊背间。 郑玉衡靠近,见她在看祟书。 所谓祟书,其实是一种记载鬼神、星辰、命运等等,将某月某日所生的病或者祸事,当成鬼神作怪,施法去除的一种书册本子。 郑玉衡虽然不在意这种事,但他也知道民间有不少崇信此书的,就连朝中的一部分官员也对此深信不疑,大多数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无论哪个皇帝登基,或者是某个开国皇帝创下基业,都要说一句“受命于天”之类的说辞,以此来巩固自身的正统性……郑玉衡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倒算是其中不太信这些东西的人。 “在看什么?”郑玉衡明知故问,“檀娘也有掐不准卦象,托鬼怪撞客办事的时候?” 后半句属于打趣,因为他不相信董灵鹫崇信鬼神。 董灵鹫闻言一笑,道:“我倒真有件事给它们办。” 郑玉衡怔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董灵鹫指着其中的一页,点了点祟书上的记叙,道:“九月初三,好日子。” 郑玉衡随着她的手向那边看去,见到上面雕版印刷出来一排字,写得是:“生死不吉,忌血光、杀生,遇事则向北方叩斗姥天尊。” 郑玉衡问:“看着可不像好日子。” “怎么不像。”董灵鹫道,“哀家在这一日赐死许祥,岂不妙哉?” 郑玉衡又没听懂,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撞了一下——因为董灵鹫所说的话肯定是表面上的含义,而非她真正的用意。 “钦天监必会阻止。”郑玉衡很快整理出思绪。 “好极,若不阻止,白养他们了。”董灵鹫道。 郑玉衡似乎了悟了什么,脑海中仿佛有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以他这些时日对小皇帝的了解,这些在他眼中“卑微下贱”之人,不仅是配不配得上天家的问题,而是他的“爱慕”本身就不够格,那么相应的,要是董灵鹫执意挑个“好日子”,说不定孟诚还希望许祥不要死在这天,免得因“邪祟”牵连他的母后。 但要是连这种事都拿来设计,那未免也太过没有畏惧之心了。檀娘岂止是不信,她简直是把这说法扔到地上踩,而且还面无异色。 他下意识道:“路子是不是太偏了些。” “偏路,走得通就行。”董灵鹫悠悠地道,“布局设计,皆因人而异,正道坦途自有他们的先生老师去教,我嘛……” 后半句话压下去了,董灵鹫放下祟书,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在郑玉衡微凉的唇瓣上轻轻一啄,低声:“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法子,不讲道理,也有不讲道理的法子。” …… 这“不讲道理”的法子,郑玉衡还是第一次见她使用。 王皇后诞下皇子之后,孟诚提起来的心终于掉了回去。 心掉回去了,自然开始着手收拾许祥之事。他怒斥了上书弹劾的王兆鹤等人,说他们无中生有,污蔑捏造,狠狠将这群人骂了回去,但随后又暗中授意朝中的御史翻出旧账,重新以“滥刑失责”的罪名向许祥问罪。 这个罪名跟触怒天颜不同,毕竟“触怒天颜”,要是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孟诚也不可能因为这一个理由就把人杀了,顶多廷杖而已,但要是涉及到国朝政务,那么从旁观看的诸臣当中,可有不少跟许祥有仇怨的。 如此一来,几乎件件都落在孟诚的算盘当中,他收到有关于此的奏折不下一二十本,其中有一半都颇为符合他的心意,都上书说由刑部查清属实后,从重处罚,按照罪责斩首。 这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当中的走,就连一开始哭闹顶嘴的孟摘月都不声不响,似无动于衷。他疑惑之余还有点儿庆幸,以为是皇妹终于想清楚了,知道公主身份贵重,不该与阉人混在一起。 直至他的母后看了那些奏折。 甚至这些奏折还是他亲手递过去的,就因为许祥算是母后的下属。 跟他所想的不同,他以为董灵鹫会为许祥说话,然而她沉默地看了片刻,居然为此大怒,仿佛对这位内厂督主的所作所为十分痛恨,当即批复,定九月初三问斩,动作之速,几乎让孟诚目瞪口呆。 但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就在这批复的圣旨下去才一日,满头大汗的钦天监之人急忙面见孟诚,苦口婆心地阐释这日子如何如何不可,请务必议定秋后问斩云云。 这时日实在太快,因为王婉柔就是在八月底生育的,所以孟诚一直到最近才开始处理此事,才过了数日,大约是初二这一天,他将奏折递给母后、母后下旨、钦天监觐见……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就在短短的一日当中。 孟诚盯着面前这个中年胖子大汗淋漓、满脸慌张焦急的神色,他也有点没反应过来,扶着额头掐了掐,指着此人跟郑玉衡道:“他什么意思?” 郑玉衡道:“初三动杀会惹斗姥天尊动怒。他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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