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壁说,一壁用眼神上下审视着对方。 商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脊背上的汗已经风干了:“哟,那到底是位什么主子?金玉一样的,碰了就要偿命?” 宣靖云知道他是试探郑玉衡在慈宁宫的地位,语意含糊地道:“娘娘是金玉一样的人,不恭敬,就要偿命。郑太医侍奉娘娘,自然也同受太后的福泽庇佑。” 商恺笑了一声,转过一个角去,正要回归元宫,一旁的宣靖云却突然道:“养了他五六年,一口干爹干儿子地叫着,就是狗也养熟了。” 商恺背对着他,呵笑一声:“既然有陛下、娘娘那么金玉一样的人,就也有烂进泥地里的贱命,宣都知,你还是数着自己的好日子慢慢过吧!” 他不待宣靖云回复,便径直远去了。 …… 慈宁宫东暖阁。 室内收拾停当,里头缭绕着一股药物味道。崔灵刚给他止住血,立在旁边调制药膏,手里搅拌药膏的银棍已经转了一会儿,肩膀就被轻轻推了下。 她抬起头,见是瑞雪姑姑随着太后娘娘进来,刚要见礼,就看到瑞雪将手指抵在唇间,便连忙噤声。 董灵鹫的视线穿过她,见郑玉衡正侧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他不怎么精神,浑身散发着低迷的气息,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搅拌的声音停了,郑玉衡的思绪被拉回来一点儿:“崔内人,我自己上药吧。” 他抬起眼,并不是崔内人,反而看到密密的金线织成祥云的纹路,样式繁复的图样依附在丝绸上。一只戴着护甲的手抬起他的脸颊,指腹抵在颔骨上。 董灵鹫抬起他的脸颊,仔细地看了看:“还好。” 郑玉衡怔了好一会儿,墨黑的瞳孔都轻微震了震,他忍不住问:“娘娘……” “我说你的脸还好。”董灵鹫轻描淡写地道,“也没有伤到眼睛。” 他的脸这么重要吗?郑玉衡有些沮丧地想。 这点微妙的表情变化,根本逃不过董灵鹫的眼睛。她的心情明明不算晴朗,可是看他如此懊恼、如此愧疚,脸色纠结又沮丧,她奇异地感到放松,觉得很有意思、很可爱。 董灵鹫道:“你们先出去吧。” 两位女官便低头告退。 东暖阁的门被瑞雪关上了,护甲上的珠玉冰凉凉地抵着肌肤。 郑玉衡突然感到一股急迫的危机感。 他一边心中跳动不已,为这份危机感大脑急速运转,钻研对策,一边尴尬地想,身为一个男子,居然也有这种害怕被强迫的危机感,对方还是太后娘娘,这也……这也太不要脸了。 郑玉衡脸皮薄,但他总是从耳朵开始脸红,再是脖颈,最后才上脸,所以即便耳根滚烫,表面上的小郑太医还是端着清清静静的架子,很矜持地敛着目光,没有跟董灵鹫对视。 太后松开手,把护甲给摘了。 郑玉衡更紧张了。 她不会要对我做点什么吧。小太医紧锣密鼓地思索着,年轻没有见识的缺点暴露出来,表情变来变去,完全沉不住气。 镶嵌着玉石的护甲搁在桌案上,发出轻轻的“叮”地一声。她温暖的手落在脸颊左侧,捧起他的脸。 郑玉衡的心跳响得快要蹦出来。 她会低头吗?太后娘娘会为了……为了跟一个人亲密而低头吗?……是不是应该反抗?贞洁烈、烈男? 郑玉衡脑海中乱纷纷地浮现出很多历史上的男宠、面首,全都是乱臣贼子,无一例外。 虽然小太医的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但实际上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就在他浑身僵硬,打算守住底线抵死不从的时候,清凉火辣的药膏抹到了额头的伤口上。 郑玉衡疼得差点出声,这才抬起眼睫看了一眼。 董灵鹫在亲自给他上药。 这张脸成熟美艳到几乎晃人的眼,就像是开放到最后花期的牡丹,只要接近,就能闻到那股达到顶端、快要腐败的浓香。但这朵牡丹即便只有枝头上的最后一天,仿佛也会永远端正地待在枝头上。 想要撷取她,是一种不容饶恕的罪。 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溃烂的伤痕,而是将这股香催生到极致。 就算所有人都能一眼在董太后的身上看出不再年少的痕迹,但却不能将青春正盛当成自己的资本,恰恰相反,越是不经世事的人,越会在她面前感到幼稚、笨拙、自惭形秽。 郑玉衡几乎为自己的青涩感到羞愧。 就在此刻,给他上药的手突然重了一下。小太医猛然清醒过来,吸了一口凉气。 董灵鹫收回手指,含义不明地递了道目光:“走神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有件事…… 小郑:我愿意。 太后:?
第18章 郑玉衡像是被戳到亏心事一样,迅速地垂下眼。 他道:“臣错了,娘娘不要生气。” 得益于从小严苛极端的家庭环境,小郑太医被迫认错过很多次,但在太后娘娘面前,他都是真心实意地承认错误。 董灵鹫注视着他额头上的伤,轻声道:“错在哪里了,讲给哀家听听。” 郑玉衡一时不知道她问的是这道伤,还是在问方才的走神,迟疑了一下,道:“臣不该殴打内廷宦官,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打扰您的休息……” 他说到这里,觉得十分愧疚,声音低了低:“臣给娘娘添麻烦了。“ 董灵鹫没有答话,她收起药膏,抽出帕子擦了擦手,问他:“那人侮辱你了?” 这是所有人猜想的方向。郑玉衡出身诗书清流,这样破格荣拔、侍奉内廷,一日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慈宁宫,更被太后娘娘如此青睐,其他人不免有些猜测和非议。 小郑太医尚且年轻,就是听不惯这样的侮辱,也是人之常情,值得他为之动怒。 然而让董灵鹫意外的是,郑玉衡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被辱及自身,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对话,才能让素来温良恭俭、彬彬有礼的郑玉衡如此失态?这个答案连董灵鹫都没有想出来,她道:“那你是为了……?” 郑玉衡不知如何去叙说他当时的那种愤怒,只得道:“此人……对娘娘不敬。” “对哀家不敬?”董灵鹫重复了一遍,微笑道,“这天底下背地骂我的人多着呢。” 早在孟臻重病,她代下圣旨的时候,牝鸡司晨的檄文就上了一箩筐,摞起来都有半人高。动不动就站出来一个“凛然不畏死”的朝臣,担忧她有篡位不臣的野心,几乎将历史上所有祸国女子的罪名,加诸在她一人身上,表面上大义凛然,将她骂得体无完肤。 扛着如此沉重的压力,董灵鹫尚且能压下非议,将内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富庶,四海升平,就更不会在意如今的这些流言指摘。 “那怎么行?” 但郑玉衡听不得,他猛地抬起头,眼神清明,甚至有一丝严肃的态度,“有些人根本不懂得您的苦心,纵然臣的话冒犯当今圣人,冒着大不韪的罪,臣也依然觉得,大殷可以没有皇帝,但不能没有太后。” 董灵鹫没有指责他对皇帝的不敬之处,而是侧耳聆听,神情认真。 郑玉衡被她的姿态打动了,这股勇气延续了下来:“这也是臣不愿意离开您的缘由,如果娘娘凤体有恙时,臣不能在您身边侍奉,那么……那我会后悔死的。” 他的后半句,带着一点儿源自于郑玉衡本人的情绪。 董灵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她安慰地触碰着他,指尖贴到郑玉衡耳根,轻柔地停在了那里。在电光石火的某一刻,郑玉衡突然觉得,此时的抚摸并非安慰,而是更深沉、更温柔的一种含义。 但他却暂不能领会。 董灵鹫低声道:“我的话还没说完,背地里恨不得我早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哀家活着,确确实实碍着他们的路。但那些人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你为之受伤,撞得头破血流的?” 郑玉衡喉结滚动,垂下眼帘,露出温顺可欺的神情。但他的手却攥着衣角,指骨绷紧,可见其内心并不平静。 董灵鹫很喜欢他乖乖的,她的手探了过去,在宽阔的衣袖中覆盖上了小郑太医的手背,在手心与手背相贴的那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郑玉衡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他的手很凉。 年少男子,往往火气很重,然而他却并不这样,霜形雪塑,有一种清透孤直的凉意。反而是董灵鹫因为体弱,从不穿单薄的衣衫,所以保持着身躯温暖,掌心和煦轻柔。 “臣……”郑玉衡语调一停,抿了抿唇,将眼神完全压低下去,完全不敢跟董灵鹫对视。 他好像很挣扎似的。 董灵鹫有些欣赏他这样的神情,随后又觉得这样待人家一个这么纯良的孩子,实在不太好,于是微微低首,温声道:“你为哀家的心,只是为国为民的心么?” 郑玉衡咬着唇不敢回答。 他分明只是一只手被覆着,却好像全身心都被握在她掌中,像是她手里的风筝,而这暧昧的、含糊不清的、又时隐时现的诡异关系,就是连着他与太后的那根线。 “臣为娘娘的心,无论是不是为国为民,都……都甘愿效死。” 他只能这么说,语调干涩,像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回答,显出一种苍白的赤诚。 董灵鹫不想逼得他太紧,也就没有继续问,而是道:“以后不得轻易跟人动手,打伤了、打坏了,看着心疼。” 郑玉衡道:“是。” 他低着目光,一直悄悄看着太后娘娘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即便已经看过许多次,他还总是凝视得失神,心里有点神魂不定地想着:“即便我跟娘娘举止亲厚,但她待我……待我很有界限,只要我守住为臣的底线,就问心无……无……” 想了半天,这个无后面的字都没蹦出来。耳畔,董灵鹫鬓发上的流苏沙沙作响,她有些累了,与郑玉衡同坐,伸手轻轻地抱着他,以此作为闭眸小憩的倚靠。 她阖上眼,无声地舒缓着精神,那股奇异的淡香缱绻至极。 郑玉衡将前话全忘了,他怔然地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地做她手里的物件、玩具、支撑着她暂时的栖居。 我是问心有愧的。 他在心中默念道。 …… 惠宁二年六月末,夏,临安世子回京。 临安王府世子这一次是奉旨成婚,所以得以回京跟慕雪华相见。与此同时,昭阳公主孟摘月也得以成功与驸马和离。 驸马被他养在长平街的外室状告当堂,再加上有御史特意参了他一本,他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仅跟公主和离,还成为了这段短暂夫妻关系中被唾骂、令人不齿的一个,除此之外,这位状元郎的仕途也就此注定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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