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被打懵了,见是宣都知,却眼底发潮,泪如泉涌,攀着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灵鹫遥遥看去,知道宣靖云表面辱骂,其实却是给这内侍、给徐妃一道生路,没有他出来训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闹,恐怕还来不及说清楚事情,即刻便会被逐出去。 她摆了摆手,让瑞雪将人带进来。 内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儿求娘娘救命,孩子没了,医官下了刑部,从太医院请回来医治的大人们说救不了,皆摇首,讲什么没有法子……陛下那头,别说人了,连个音讯也传不进去啊!” 董灵鹫道:“皇后呢。” 内侍面露惊恐,这种恐惧感只在他脸上闪烁了一瞬,随即演化为一种哀切:“皇后……凤藻宫娘娘已尽力了……” 董灵鹫抵唇不语,手中擒着一道卷轴。 郑玉衡知道这是什么,他在慈宁宫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后的书案上都放着多少沉重如山之物,一侧是国政要务,大半是皇帝批复过的,从归元宫送出来,请求太后矫正、训示。一侧是内宫要事,这些内宫之事原本应是王皇后处置,但年前王皇后办错了事后,就乖顺异常,将处置过的所有决策、事件,分门别类,誊写成案卷,报知给娘娘。 董灵鹫原本推辞,然而皇后谨慎,不愿意再有错处,所以常常请求垂训示下,久而久之,慈宁宫便也接收这些案卷,只是不常回复。 在郑玉衡旁观侍奉的短短几月当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董太后在国政繁乱、头痛歇息的间隙里,抽取誊写着内宫要务的卷轴,垂首翻阅,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这种休息之法。 郑玉衡心中惊异的同时,还涌上来一股深切的忧虑,这几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对先皇帝的病症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种对“劳力损神、心血衰败”的恐惧。 他的偶尔走神当中,也有数次是为了董太后的身体而思考,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风的温和与慈悲。 就在董灵鹫沉吟时,郑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带臣前往。” 数道眼风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审视尤甚。迎着刀割一般的目光里,郑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无味地说:“臣虽年少不知事,但多一个人尝试,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试。” 这话并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是要向太后表明忠心,向当权者展示自己的价值。而是纯粹以一位医者的身份叙述,他自觉可以一试,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私心,郑玉衡想,要是能让太后娘娘减少些许为难、能让他学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尝试的私心。 董灵鹫端详他一眼,在内侍的哭求啜泣下,开口道:“起驾。” 瑞雪怔了一怔,才忙领命而去。在这两个字落下的时分,那个声嘶力竭的内侍仿佛从绝壁上揪住一根脆弱的草叶,如获新生,险些昏厥过去。还是宣都知吩咐了人、料理好他。 半烛香后,徐妃的寝殿之外,密密麻麻十几位御医,垂首跪在太后的面前。 董灵鹫入座,只跟郑玉衡说了句“去吧”。他便欠身一礼,转身进入内殿中。屏风里散出几乎干涸枯竭的咳音,还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之气。 董灵鹫摩挲着袖口,道:“你们都没有法子么。” 太医们冷汗津津,眼见着郑玉衡进入内殿,从惶恐畏惧中,竟然生出一股隐隐的嫉恨。但在这种情境下,他们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选择却不容再退。有些人甚至期望着徐妃就死在郑玉衡手下,将这个备受荣宠的年轻人一起牵连进地下。 徐妃不是没有救,只是解毒之法,也是虎狼之药。若不成功,原本还可以拖延三五日的光景,将会立时撒手人寰,出于对自身和职业生命的考量,他们纷纷选择了缄默自保,而不敢出头做这份危险至极的尝试。 有时候,已经支撑家族的成年人,会多出一份无路可退、无法抛掷的怯懦。于郑玉衡而言,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冒险,对上了资历的年长太医来说,妇孺老幼,上下百口,莫不系于一身,要是因为一时冒险丢了官职,前途黯淡,那牵连可不止他们自己。 董灵鹫只问了这一句,也没有过分为难,阖眸养神,四下静寂。 直到内侍报说皇后来了,才听见匆匆的足音。她睁眼,见年少的皇后鬓发微松,面露担忧和慌乱,她见到太后,垂首恭谨一礼,才泪眼婆娑唤道:“母后……” 董灵鹫抬起手,王皇后当即扑入她怀中,执手垂泪,诉道:“儿臣的孩子,还有徐妃……” 所有嫔御的孩子,都归属于皇后,都是她这个嫡母的子女,所以王皇后为之而痛,也属应当。 董灵鹫抚了抚她微乱的金钗,低语慢声:“刚刚是在归元宫么?” 王皇后眼红点头:“陛下本不愿来,听母后来此,才有些动静,我在内狱审了那些奴婢两个时辰,未有结果,可是徐妃中毒已成定论,若无一个主使,谁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有这么大的胆子呢?请母后垂询刑部。” 她的意思是指,怀疑这件事是侍奉的御医与人勾结,暗害龙裔。 董灵鹫凝望着她的眼睛,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声音更低,舒缓地揉捏着王皇后的指根,柔和地道:“是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皇后肩头一颤,悚然震慑在原地,她梨花带雨的面庞上,显出一种低微的企求,她说:“儿臣……” 董灵鹫却已经闭上眼。 她想起徐妃在东府时跟皇后的恩怨,在皇帝登基之前,徐妃芳华绚烂、千金盛宠,登基之后,却连同她腹中的胎儿都同遭厌弃。 原因很简单,因为对于皇帝来说,当初那个一力拥护太子、盛赞太子仁孝的徐尚书,比起眼下这个曾经依仗皇帝屡屡犯禁、留下无数话柄的跋扈徐家,更有利用的价值。 在她默默沉思的时刻,内殿里传来一声嘶哑的痛喘,如枯涩的风箱鼓动,挟着一股忽而涌起的穿堂风,混着刺鼻的血气。 作者有话说: 小郑就是肤白鲜嫩被罚很容易留下红痕但又不会留疤的那种体质,嗯嗯。(点头)
第6章 在这声嘶鸣的痛喘过后,呛咳声微微响起。董灵鹫侧耳聆听,渐渐听见屏内侍奉的女官们急促呼吸、骤然振奋的语调。 “娘娘……睁眼了……” “徐主儿——” 又半刻,一身腥血苦药味道的郑玉衡步出,躬身行礼,松了口气:“幸不辱命。服药兼施针下去,徐妃娘娘终于顶过一口气去了,还需看顾一夜,过了这性命攸关的一夜,命就保下了。” 他白净的额角覆上一层细密的汗,受了风吹,有些潮冷。施针的手指也微微发麻。 他这么一说,从旁等候的诸位太医,便都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他们彼此悄悄扫视,俱从对方年资深厚的脸上读到一种胆怯和来之无由的隐隐愤怒,但其中也有几位面露惭愧和欣慰。 董灵鹫的视线冷不丁地落过来,众人脊背僵直,叩首便拜,双肩微颤。而握着太后娘娘一只手的王皇后,也不知何时泪痕干涸,抿唇不语。 “郑太医,”她说,“今晚你留在这里,可以在这些人中随意挑选助手。” “臣遵旨。”郑玉衡应答。 “徐妃若是有活命的福分,应该重谢你的救命之恩。”董灵鹫拂了拂袖子,“协助之人若有不力的,你尽管向哀家直言。” 她没有说后果会如何,却仍旧让医官们颈项一凉。随后,董灵鹫起身而去,指掌攥着王皇后的手,几乎不容她有推拒的余地。 王皇后跟随她到了慈宁宫,外头响起春末时绵密的小雨,雨滴琉璃瓦,倾泻如断线之珠。她的手紧紧攥成拳,见太后屏退了女官内侍,便一声不吭地跪下。 董灵鹫倒是笑了:“皇后有什么错要认?” 王皇后道:“儿臣不能护好徐妃,以及徐妃腹中的孩子。请您责罚儿臣。” 她的眼前是太后娘娘衣料上的绣图,还有耳畔越转越急的玉珠手串声。 “人在刑部,问都没问一声、连个口供都问不出,直接押送到刑部。”董灵鹫道,“皇后指望用刑部的大人们问出内宫之事吗?” 内狱在宫中,内狱首领是内侍省秉笔太监许祥,兼任提刑官,是董灵鹫积年的心腹。这件事,皇帝似乎是想要瞒过他的母亲。 王皇后梗着脖子,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皇帝也觉得这件事不体面,这件事太急、太没分寸,怕我苛责,所以绕过我的眼皮底下。”太后娘娘怒极反笑,像是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波澜骤生,只显出那么一瞬息的剧烈波涛,“他叫你一声梓潼,稍稍伏低做小,你就筋骨脾性都软了,帮着他为所欲为。你这个皇后究竟有没有规劝皇帝的作用?我当初从所有世家里看中你,是因为你有主见、能说话,可以开口进谏,不是让你做他的爪牙。” 王皇后终于露出惶恐之情:“母后、求母后——” “不要说了。”她冷冷地道,骤风急雨仿佛停在这一刹那,“你们什么时候能不求别人,孟臻就死在这个‘求’字上,不听我的话多历练他,所以养出你夫君那个不长进的混账!” 当朝太后喝骂已故的先帝、当今的圣上,王皇后只有闭口不言,面白如纸。 董灵鹫站在她面前,注视着王皇后苍白的面容,心中失望的同时,还是慢慢生出一种对她的垂悯。 太后坐回椅子上,她伸出手,皑皑从案下钻出来,蹭进她手中。董灵鹫静静地将手搭在它身上,忽然道:“他不是忍不下去徐尚书上呈奏表时对他的冒犯不敬,也不是忍不下去御史对徐家、徐妃、甚至对他个人品行的攻扞,孟诚只是忍不下去再对一个厌恶的女子笑颜相对、假作荣宠,甚至生下和他的孩子。” 她扭过头,轻问:“是不是?” 一直绷紧身躯,高悬着精神的王皇后,终于在这样钻心剖骨的诘问下支离破碎。她这次是真切地、崩溃地扑入董灵鹫怀中,伏膝大哭,痛楚难言。 “母后……母后,我错了,我错了……”她说,“我跟徐绮是有些上了年头的龃龉,但我从没想过要杀了她!皇帝说那是、那只是让她不再有孕的药,我便信了,他枕在儿臣的怀中,跟我说……他已难受得郁结于心,一想到要跟根本没有情意的女人甜言蜜语、假作欢爱,他就恶心得食不下咽。儿臣比他年长,儿臣是他的元配嫡妻啊!” 董灵鹫扶住她的肩膀,眼中带着深深的倦意。 她说:“他受了委屈,难道徐妃为家族牺牲,没有受到比他更沉重的委屈么?” 王皇后攥着她衣袖的手指陡然一紧。 此时此刻,董灵鹫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埋在皇陵里的孟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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