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日暮后,几件事都大体议定了,唯有出兵与否争执不下,被董灵鹫压了回去,遣派后省内侍送诸位大臣出宫,又详细询问了小皇帝的想法,这才歇下。 殿里掌着灯,赵清伺候太后洗漱更衣,刚换下一件外袍,便听赵清道:“请娘娘服药。” 董灵鹫随口道:“哀家还以为给他找点事儿干,就不用见到郑太医煞费苦心地经营唠叨了,怎么他不在,你们督促地还这么勤。” 赵清恭谨道:“小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将娘娘何时用膳、何时用药、侍药间什么时候开始熬煮,应该吃什么、不可吃什么,加上一应日常琐碎安排,全都记在了一个册子上,交给了奴婢。” 她谦辞用得过甚,董灵鹫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有品级的女官,自称妾或我就够了。” “是。”赵清又行了一礼,伸手给她解去腰上的禁步珠串,继续道,“要是妾这时候掉了链子,不说辜负郑太医的嘱托,就是在两位姑姑面前也是过不去的,何况这本是分内之事。” 除去华服,赵内人又经营她喝了药。 董灵鹫才刚喝完药,便听见珠帘动荡,屏风那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而后——在户部呆了整整两日的郑玉衡,换了一身常服进来。 小郑太医仍然收着那几件明德帝的故衣,只是不常穿,反倒是仿照着那些衣服的样子重新做了几件,但并没有孟臻的玉麒麟标记,只是以新竹、白鹤、梅花为装饰,看上去衬得整个人清润剔透。 他进了内殿,轻轻接过赵内人捧着的药,轻声道:“我来吧,内贵人去休息。” 赵清望了董灵鹫一眼,见太后没说什么,便默默一礼,转身下去了。 董灵鹫坐在榻边,看着他嗅了嗅汤药味道,又细细吹过,上下扫视了一遍,含笑道:“看着倒没怎么受苦,你如今回慈宁宫,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郑玉衡先不答话,而是低下身伺候她喝药,董灵鹫嫌他麻烦磨蹭,伸手擒住他的手腕,沿玉碗将药喝了,又自顾自拿起清茶漱口。 郑玉衡坐着看了她片刻,眼神里一点点地冒出来丝缕地相思之情。他压了压,低声回道:“臣也不能回郑家了,我父亲早就不要我了。” 董灵鹫道:“这可说不好,嫡长子继承是越不过去的。就算他绝情,郑家的宗庙亲戚、族谱上面的人,也得把你叫回去。” 郑玉衡道:“叫我我也不回去。” 他掸了掸衣角,因为换了衣服、仔细祛除了身上沾着的寒气,所以才稍微晚了点儿。郑玉衡蹭过来,越身过去给董灵鹫掖了掖另一边的被角,低声道:“您冷不冷?方才我看炉子里的火不旺,添了又多,不添过会儿该冷了,臣给您守着。” 董灵鹫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从光洁白皙的额头,一直端详到唇边、下颔,忽然道:“哀家看你——” 她伸手把郑玉衡的脸扳过来,屈指轻轻地摩挲着骨骼线,“越来越像个贤妻良母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如星的眼睛有片刻的没反应过来,喉间的话一下子就忘了,梗在当场。 董灵鹫笑道:“可是上得朝堂、入得宫闱的‘贤夫’,我当年都做不好,何况你哉?来,坐过来点。” 郑玉衡任由她抚摸,又得了允准,靠近过去贴在她怀抱里,枕着太后娘娘的腿。 他陷入进一阵飘渺幽然的芬芳中,这种香气每每在靠近董灵鹫时,都会从药香、檀香里抒发出来,冲破其余的一切味道,侵入进他的脑海和神魂。 郑玉衡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指上,开口道:“可惜总有些东西,是再好的医术所不能医治的,要是光凭医术就能治好娘娘,能让你免惊扰、少烦忧、安宁无波,臣愿意在慈宁宫做一世的侍墨书令,为您抄抄书、写写字,是臣十八岁以后的归宿和愿景。” “那你的抱负呢?” “臣以前是有抱负的。”郑玉衡低低地道,“可这一次入仕,不是为了抱负。到了户部里,才觉得自己妄尊自大,实则无能。” “哎呀。”董灵鹫忍不住笑了,“两天前你是这么说的吗?怎么才二十四个时辰,就有两副面孔?” “两副面孔怎么了。”郑玉衡动了动,仰头看着她,“谁能想到底层的绿衣小吏,到了晚上,居然在大殷的皇太后身边服侍枕畔,要是臣能从小吏、做到五品京官,就能跟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相见了。” 董灵鹫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微笑道:“想得美,你就算是被黜落的状元之才,未来的宰辅料子,想要凭自己上朝,一是要有资历积累,二是要在官场里混得出来——你那群龙章凤姿的同窗,可是清贵之职,而你可是个浊吏。” 浊吏是指品级低微、工作繁忙的职务。 郑玉衡垂着眼帘受训,伸手按摩着她白日里握笔的指骨和虎口。 董灵鹫道:“医国,你虽是才华横溢,可也太年轻,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郑玉衡亲了亲她的指尖,认真地道:“臣知错了。可是见了您郁结在心的时候,我不能不做点什么,不能不思考改变,不能坐以待毙,否则我会自责死的。就算这是没有用的,就算臣做不到,可是不去试一试,枉费了您对我的一片心。” 董灵鹫一开始还点头,听到后面,有些奇怪:“哀家对你什么心?” 郑玉衡又开始了:“一片爱护、珍重、情深之心。” “爱护珍重也就罢了。”董灵鹫看着他问,“情深是什么?” 郑玉衡说:“情深是我编的。但是臣在您面前多说几次,一百次、一千次,时间久了,您就信了。” 他说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笃定无疑,然后爬起来,伸手拥住董灵鹫的肩膀,亲了亲她柔软的唇,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郑玉衡舔了舔她的唇瓣,悄声:“您累不累?” 董灵鹫道:“本来不累,你一乖张起来,哀家就累了。” 说着冷酷地把发情小猫拉了下来。 郑玉衡乖乖被扯下来,埋头在枕头旁边,自我消化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娘娘,我下去看看暖炉。” 他还没下榻,董灵鹫忽然想起他刚回来时说得那话,叫住他:“等一下,你之前说,觉得自己无能?户部之事虽然繁多,但以你在慈宁宫素日里的见解和明断,也不至于这么棘手吧。” 一提起这个,郑玉衡更蔫儿了,要是他头上有一对耳朵、一条尾巴,估计都已经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他苦着脸思索了片刻,答道:“臣……只是想厘清京郊两仓的仓廪,可里头居然掺杂着马政、掺杂着陈年的用兵事,还有各项税赋里收不上来的账目,理了两天,昨日才堪堪理出来一个头绪。” 董灵鹫疑惑地想了想,户部底层官员要经手的事情,有这么复杂吗? 郑玉衡续道:“特别是京郊的一大片学田,那里每年的税收是供给书院的,原本正途是育人子弟,可到了账目里,上下对应的含糊不清,名目乱七八糟,去年的学田名目的银子转到了皇家的账上,联系看来,居然是天家拿着这笔银子当灯油钱。” 董灵鹫站得位置太高,起点就是董太师之女、东宫太子妃,所以对这些特别底层的账目出入,也不是十分了解。 她琢磨了一会儿,一是觉得这账本很蹊跷,连真假都有待商榷,二是觉得…… 董灵鹫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支着胳膊,半抬起身子,望着郑玉衡的眉眼,轻轻地问:“好郎君,你这个绿衣小吏,才当上主事两天,这是你该管的账吗?是不是让人给骗啦?” 郑玉衡沉思了片刻,诚恳道:“应该是。” 董灵鹫挑眉:“他们嫉妒你走了太监的门路?” 郑玉衡想了想,斟酌道:“应该不是吧。臣觉得……他们嫉妒臣长得俊俏。” 董灵鹫:“……” 郑玉衡又道:“娘娘,我已经在宫外看过一圈了,比臣更俊俏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比臣会说话、会照顾人的,更是挑不出来了,您要是厌倦了我,以后看腻我了,那说不定就找不到下一个了。” 董灵鹫:“你……” 郑玉衡帮她分析,权衡利弊,认认真真地道:“而且我会对您越来越有用的,帮您掌握户部的所有账目之实,到时候遇见欺上瞒下的事儿,也不必再派人辛苦探访了。” 董灵鹫看他一副很是诚恳的样子,对这直白的争宠失语了好半晌,随后才道:“你还是去看看炉火吧。” “……哦。” 作者有话说: 努力工作,不忘争宠w 太后抱起小郑喵,看了看他身上写着的:此品种坚贞不屈。 抱回了家后,小郑:贴贴贴贴娘娘贴贴QAQ 太后:?
第62章 清晨, 朦胧光晕投入窗内。 董灵鹫醒来的时候,隔着薄薄的纱帐, 望见郑玉衡披着衣服的背影。 他立在窗边的小案前, 点着灯,眉头紧锁,在细细地写东西。董灵鹫估摸着,就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 这眼前的景象让她忽然很恍惚。 曾经的昔年故夜里, 她也不止一次起身时见到孟臻坐在那张小案前, 形影寥落。每当此刻, 她早已冷寂成灰的心, 都会响起“他或许也并没有什么错”的声音。 只不过这念头往往如泡沫一般浮现, 很快便被现实戳破散去。她终能一次又一次地认知到,他们两人只适合做朋友、做伙伴、做一生不离的搭档,却做不了情长不灭的爱侣。 董灵鹫翻过身, 趴在榻边望着他,感觉内殿温暖如故, 怕是郑玉衡不止起来一回。他年轻有活力,哪怕这么劳累,竟然还能集中精神, 每件事都做得很认真。 嗯……这件衣服有点眼熟。 她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重点, 上下将郑玉衡又审视了一遍, 伸手撩开床纱,坐了起来。 董灵鹫动作轻盈,但也产生些窸窸窣窣的细碎摩擦声。郑玉衡立即感应到, 放下笔走过来, 靠在床前低问:“还早呢。不再睡一会儿?” 董灵鹫抬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真的不累?” 郑玉衡如实回答:“有一点。但看见您之后, 就只剩下高兴和雀跃,没感觉到累。” 董灵鹫笑了笑,说他:“真的学坏了,嘴甜,甜得像花言巧语。” 郑玉衡也不辩驳,按住她的手腕,声音温润:“臣服侍您更衣。” 董灵鹫颔首。 他便没叫殿外伺候的人,将瑞雪姑姑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衣衫从屏风外取进来,给太后娘娘穿衣绾发。董灵鹫坐在妆镜前,望着镜子一侧折射出来的影子,忽然道:“白鹤纹很适合你。” 郑玉衡动作微顿,望了一眼袖口上绣着的白鹤纹路,一圈隐隐的银线收住边缘,设计得很是精巧,他整了一下袖口,不知道她是想要夸奖自己会穿衣服,还是对这种效仿明德帝的做派、甘愿为替身的姿态感到满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9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