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皓兰闻讯而来,连衣冠都不曾整,他披着大氅,提灯监督府中护院将木箱子挖出来,箱外的金色小锁一砸开,里面铺着一层刺痛眼睛的碎金子,底下是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 本朝的银票称为“大殷宝钞”。此处由金银所兑换的宝钞数额之巨,达到能够抄家杀头的地步。温皓兰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招手黑心狠的嫁祸,一旦他稍松警惕,眼前这条上钩的大鱼,就会立即变成置他于死地的毒蛇。 这个案子能拖延到如今,一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曾催促,他依靠着在六部的颜面和身份,刑部愿意在容许范围内稍微推迟,二就是温皓成作为唯一身有嫌疑的户部主事,一直不曾认罪……一旦他的口供稍有变化,温府就面临着查抄之困,而这些埋在后院里的东西,只要有心人略一“提醒”,就会成为百口莫辩的铁证。 温皓兰想通此节,顿觉脚底骤生寒气。他连忙转头吩咐:“把他捆好了,塞住嘴巴不许他自绝,今夜就送去官府衙门。顺便再问问刑部大狱里的小公子怎么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搓着手指,深吸了口气,发冷的牙齿咬合在一起,道:“我倒要看看,这个要弄死我的人究竟是谁。” 说完这话,温皓兰想起这是皇太后暗示的钓鱼之策,他心中感念,赶紧嘱咐小厮:“我明日上完了朝,要给慈宁宫递一道谢恩的折子,要是娘娘肯见,便能当面谢太后的恩了。你们快去准备一应事物……那个宫里最得宠的那只御猫,叫什么来着……哦对,就是娘娘膝下的照夜太子,得给它备好了新鲜可口的小鱼,这说不定能更讨娘娘高兴。” 他于此一顿,心中暗暗想到,“这件事起于户部,麒麟卫能这么快知悉此事,据说全是根据那位新任户部主事的暗中检举。此人说不定是太后娘娘的人……我得想个办法把他提拔上来放到眼皮底下,好好看清这人究竟是清是浊、是好是坏。” 作者有话说: 温大人:白猫皑皑,照夜太子,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皑皑虽软,娇蛮任性,不足受宠。 温大人:将军耿哲,文武双全,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勇猛莽撞,不知情/趣,不足受宠。 温大人:侍郎魏叔满,温文俊雅,才高八斗。 小郑:其亦有妻儿,并非完璧,何必惧之。 温大人:如许祥、宣靖云等人如何? 小郑:此皆不能床榻效力者。 温大人:舍此之外,我实不知。 小郑(翘起尾巴):今太后宠眷者,惟我一人而已。 (改编自《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
第74章 刑部大狱。 时隔多日, 这位素来放肆无忌、众星捧月的温衙内,终于从刑部大狱得见天日。 他在里面经过了轮番审讯, 做出的笔录应答有厚厚的一叠, 人都要脱了一层皮出去。当狱卒打开门,将他架出去时,温皓成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要被杀头了,顿时涕泪横流, 哭嚎不已。 但狱卒却没有将他拖去斩首, 而是拖上了一架干净的马车, 在里面整衣上药、擦拭一番, 很快就从狱中囚犯变得锦衣华服起来, 只是仍旧形容消瘦,神色惊惶。 直到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此事能有进展,多亏了太后的指点, 这么简单有效的方法,我却没有想到。可谓是当局者乱, 也多亏了你方才……” 这是他兄长温皓兰的声音。 温衙内一听,眼中盈起一泡热泪,觉得简直感天动地。他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儿落回腹中, 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觉这马车是他们温家的, 只不过他素日里奢侈豪奢惯了, 只他哥哥一个因为户部官职在身,作风素来简朴谨慎,他才一时没能认得出。 温皓成当即就想下车, 忽地听到与温皓兰同行之人的声音。 “下官只是恰好遇见大人, 天意巧合。”另一人道。 这声音不仅眼熟, 而且还熟得他从脚底往上冲上来一股热气儿,牙痒痒得很——这是那个宦官走狗,郑钧之的声音! 温衙内顿时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猛地撩开帘子冲下马车,当面就见到他兄长和那个诡计多端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温皓兰迎面瞧见他下车,眉头一拧,训斥道:“你下来干什么?这苦头还没吃够?丢人现眼!” 温衙内登时跨上前一步,指着郑钧之大声道:“哥,就是他害得我进了刑部大牢!此人心思诡谲、城府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皓兰先是一愣,然后大怒道:“你又说什么胡话呢?要不是郑郎君加以维护,你这时候已经被打死在内狱里了,焉有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命数?!” 郑玉衡夹在两人中间,他仍是绿衣小吏,但等到吏部官印印下,旨意一发,便从仓部司区区底层主事之一,擢升为从五品的度支部承务郎……而且这官职还并非是董灵鹫的懿旨,而是圣旨。 就在今晨,温皓兰入内觐见,当面谢皇太后慈恩,并提及检举此事的户部主事,认为年轻有为者应当提拔,为此请上了一道折子。 彼时,董灵鹫听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已经明悟温皓兰的心思:郑钧之是检举他亲弟弟的人,如今温家洗脱嫌疑,不仅不对这位小主事加以打击报复,反而举荐提拔,在朝野内外都是一桩美谈。一则,有利于他温皓兰本人的声名,可以令人交口称赞,二则,明眼人都能看出郑钧之来历莫测,非等闲浊吏小官,又可以讨好皇太后。 董灵鹫吹了吹茶盏内翠绿的水面,望着从底部向上微微旋转升起的绿芽,淡漠道:“去递给皇帝吧,哀家累了。” 温皓兰低首称是,退出了慈宁宫。 当这道折子转呈归元宫的时候,孟诚更是丁点儿也没有怀疑,他了解来龙去脉,虽然未见其人,但也觉得郑钧之观察敏锐、胆大心细,是可造之材,想都没想就批复盖印了。 于是,郑玉衡得到了一份能够上朝的职务。虽然依旧是着绿衣、站在百官的末尾,或许连孟诚的面都看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小小愿望达成而感到欣喜。毕竟,即使是从五品的末流京官,只要站在太极殿上,就意味着他在一点点地渗入百官当中,成为太后娘娘在朝野中另一个可以信任、至纯至忠的臣子。 他倒是一派平静,还拉着温皓兰劝道:“请大人莫要发怒,应该是小公子对下官还有些误会。” “我对你有什么误会!”温衙内暴躁得跳脚,“你那日在仓部司说了什么?要我说给兄长听吗?!你分明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许祥的心腹奸佞,就是来跟我们斗的,我呸,我们是文官清流,看不上攀着宦官门路的人——” 温皓兰只恨自己派人接他时,没把这混小子的嘴给塞住。平日里询问他干实事治国的学问,那是一窍不通,这会儿突然醍醐灌顶学会个伶牙俐齿了。许祥不也是太后娘娘的人么?他这生嫩的愣头青懂个屁的“文官清流”! 他这么一咬牙,又想到自己这弟弟闯出的祸,心道这是不教育不成了,遂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抽他一巴掌。 郑玉衡实在劝不住,只好道:“此皆下官之过,当日与衙内立了赌注,实在非赢不可。” 温皓兰撂下手,扭头问:“郑郎君,他跟你赌了什么?这小子是个混世魔王,是个惯赌的混账,他赢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让他原本原样地还你。” 郑玉衡矜持道:“谢温大人关心,是下官赢了。” “我就说他没什么出息……什么?”温皓兰话语一滞,愣道,“你赢了?” 都怪郑玉衡生得太有欺骗性。温皓兰虽已做到户部侍郎,在户部仅仅屈居于尚书大人徐老之下,但他的年纪跟魏叔满相差仿佛,刚过了而立不久,都堪称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在这种从政的经历下,温皓兰对自己的眼光过于信赖。他第一眼见到郑玉衡时,就觉得他整个人温文尔雅、人如修竹,从上到下都溢着一股清正纯粹的儒生文士之意,再加上此人眼眸清澈,外貌出众,便更让温皓兰误认为他是只知道读书办事的乖顺之人了。 就这样的人,还能赌赢他老弟? 温皓兰转过头,见温皓成满脸窘迫,欲怒难发,憋得要出世升天的模样,就知道郑玉衡说得是真的了。 他一时大怒:“连赌都赌不赢,二十来年都活到狗身上了,我还要你做什么!” 温衙内见此情状,知道他哥今日是不会为他做主了,他身子又虚弱,跑也跑不掉,被他亲哥摁着扇了俩大嘴巴子,委屈地哗哗流泪。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今日可是十足地伤心。 温侍郎教训了弟弟,让温府的人将他重新送回马车上,而后抖了抖袖子,稍整衣冠,跟郑玉衡道:“让你见笑了。” 郑玉衡谦和道:“不敢。温大人公私分明,下官钦佩。” “钧之,”温皓兰直接这样称呼他,“我虽然提拔你,但朝内皆知我是为了什么,众人眼中,你依然与内厂脱不开干系,外头若有风言风语,你千万不要在意,我们都是为了国朝办事的。” 郑玉衡应道:“多谢侍郎提点,我明白的。” 温皓兰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口气,慢慢道:“也不知那边能审讯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我心中其实隐隐有一个猜想,但不敢诉之于口。这户部中,我向来与人为善,真容不下我的人,只有两类人。” “觉得大人挡了他升迁之路的人。”郑玉衡轻轻地接过话,“以及,觉得大人威胁他地位的人。” “正是。”温皓兰赞赏颔首,“我知道你能检举此事,又能在内厂从容脱身,必不是他们的人,这才好与你说。” “侍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郑玉衡问道,“特意提及,是有话要嘱咐吗?” “是。”温皓兰道,他靠近几步,附耳低语,“若是后者,因北征的事宜尚待讨论,户部清算收支和整理年末用度等事、加上计算和商讨北征所费、呈表上书……恐怕上面的职务是不能换人的。就算太后娘娘、或是皇帝陛下,他们两位审出来是谁要害我,我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 郑玉衡心中也有了成算,他推测出十之八九,知道对方的这番考量是对的,便道:“陛下……已经很多年都动不了他了。” 温皓兰退后一步,知道他对朝野时局洞若观火,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而是说:“你在这时候升迁,其实未必是好事,区区仓部司主事之一,尚可以偷懒守旧,含糊其辞,但度支部承务郎,恐怕是真要出力的那些人之一。这是个又繁重、又麻烦的活儿,做得好,是上面的指点施恩,做不到,就是你的错。” 郑玉衡抬手行礼,态度谦逊温润:“能为朝中出力,受温侍郎拔擢之恩,是下官之幸,若不繁重辛苦,下官食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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