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朝尹崇月行礼,规矩仪态不输京中命妇。 尹崇月按照规矩,赐了她们许多上物,又出于作为她们仇人孙媳妇在府上叨扰人家正常生活的歉疚,额外添了许多。 不知怎么,她看向曾海珠时,想到的却是萧恪。 其实要是不用招赘,她看曾海珠这女孩气度略有相似那位“少女”皇帝,为何不能也女扮男装直接袭爵,或者再大胆点,不用女扮男装呢? 但是她也只能想想,萧恪都不敢的事情,怎么敢让个孤女寡妇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是与自己姐妹的相似让她再添好感,尹崇月又自作主张,把萧恪给自己带着的一些贡品文房用物赏赐给曾海珠。 希望她能用到。 曾海珠谢恩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即使收到这独特的文房礼物似乎让她略有惊讶,但还是不卑不亢地朝尹崇月拜谢。 总不好一直没完没了赏赐东西让人家跪来跪去,尹崇月便问起一些府邸近况和永嘉风物。 曾夫人并未开口,倒是曾海珠主动回话,如实的回答十分一丝不苟,说得都是尹崇月知道的东西,她只随意回上几句,做到上对下的礼数,也不再多拘着人家母女,让她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然而一直话少自矜的曾夫人却在行礼告辞后静静望向尹崇月,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敢问贵妃娘娘是否曾在永嘉与臣妇有过一面之缘?” 尹崇月当时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叫。 她当然来过,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位寡妇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的古文注释: ①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出自《淮南子·兵略训》刘安【西汉】
第15章 ◎被他幽深无波的眼神盯住,杀人灭口四个字在她心中嘶吼乱撞。◎ 承宁伯府正堂宽阔恢弘,五对门扉齐齐敞开,阳光铺满青玉雕砖地面,照出一片均匀的绚烂光华。 尹崇月坐在所有光线汇聚的厅堂正中,却只能感觉到上了年头的屋宇里独有的的荫凉。 很奇怪,曾夫人的从容很有大家闺秀气度,想来能嫁给承宁伯的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她站在那里看向自己的笔直凌厉却像一把无弧的直刀。好像假如自己说谎了就要被砍成两截。 但她尹崇月也不是吃素的。 她入宫洞房花烛夜受到的惊吓别人想都不敢想。再说,也不看看她婆婆是谁? 那可是全宫上下最难琢磨的女人徐太后。 请安先是坐一个时辰,你都要睡着的时候冷不丁来一句直击心灵的问题,那双漂亮得眼睛好像能看穿你的每一个心思。 和徐荧真比,曾夫人的问题可以算是亲切问候了。 只是这问题歪打正着在关键上,尹崇月才一时慌神。 但此刻她已做好战斗准备。 “曾夫人觉得本宫面善?” “或许是投缘,总觉得好像在邰州见过娘娘。” “曾夫人如果曾进京,那你我或许还真有一面之缘。”尹崇月好像真的在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何曾夫人却笃定是在邰州见过本宫?” “五年前邰州疫灾,也有不少达官显贵来此处布施行善。或许是那时见过也不一定。” 尹崇月真的很想冷笑,布施?怕是跑都嫌后脚跟没打到后脑勺溜得太慢。但她心中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温柔和蔼亲切弧度。“本宫在帝京多年,还真闻所未闻有这样的好事,若是夫人知道,务必告知本宫,本宫好禀告皇上,滋以嘉奖。” 曾夫人只默默看她,然后回答了一句是,便领着女儿退下,尹崇月心中忍不住想,自己来过此处就算让人知道也没什么,她见过又能怎么样,那只能说明贵妃我大小就爱做善事,简直堪称全帝京表率,说不得萧恪还得额外赏我点什么。 想完她便开开心心把伯爵府的院子逛了个遍。是能看出此处许多地方的修缮只是临时补救,许多墙壁的砂浆都还没干透,种植花木的土壤看得出刚刚翻新,想来曾家萧条已久,要不是接自己的驾,还不知道多破败。 她大张旗鼓的来,能看到的自然是旁人粉饰过的假象。眼下,没有一日两日,赵知州也弄不好她交待的差事,府库收缴匪徒的兵器是条重要线索,但也不能干等,索性自己混到永嘉各处看看。 为给自己打掩护,尹崇月将所有随行的宫人叫至面前,除去执勤禁军不能擅动,其余人士可轮替领半天休沐,但不能白白闲逛,要将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回来禀报给掌事女官记录,报得好的自然有赏;不过不得依仗宫人身份欺压百姓为非作歹,她已知会赵知州,如若有此行径被官府捉拿,不但会给官府额外封赏,还要严加惩处犯错宫人,罪加一等。 官府有了额外封赏,自然不好疏通,那贿赂的银子不比拿官家的银子,下面的人都知道要害,又加上能出去赚赚,都胸中有数,纷纷叩谢。 尹崇月如今治下越来越有萧恪的模样,其实她不太懂这个,都是萧恪一点点教她一点点学的,没想到真有用。这样一来,她第二日换上套轻便日常朴素的行装出门时,只拿了宫女休沐专用的腰牌便被禁军顺利放行,踏出伯爵府。 一出来尹崇月就感慨,永嘉真是个好地方。 不比她曾经在邰州待过的那些小市镇,永嘉人口稠密街市鳞次,道旁招旗叠叠车马攒动,虽然有点吵嚷,但市井气息极浓。 她是在个卖油炸果儿的摊子前吃饱了猛然间看见的卢雪隐。 茶肆黛瓦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扉外三步,蒲紫色衣衫很是扎眼。 可她再仔细瞧,却发觉自己认错了。 那人面容很像卢雪隐,但身形却略显单薄,仔细看去只是形似而非神似,穿着更像大家里的读书子弟,很有派头又不张扬。卢雪隐虽然也是一身浓重书卷气,却因在枢密院混迹多年,自带一股戎马罡风,行坐皆有种别样的利落感。 这几日虽然说匪患渐有将息之态,然而据说兵马司禁军打算过两日入俐川郡继续平剿,卢雪隐定然是在忙着调度,哪有工夫跑这来闲逛。 她正嫌弃自己眼力渐低,还未转头,却见真正的卢雪隐竟出现在那好似卢雪隐之人面前。 他们二人见面并未行礼,似乎说了两句,便一同走进道旁茶肆。 尹崇月看不出与卢雪隐说话那人的来历身份,又像贵公子又像文臣,前者倒是还好说,卢雪隐也是名门出身,谁还没三两个发小,但后者…… 领着军令却结交联络外臣,这是可疑又严重的罪过。 难道真像萧恪所想,卢雪隐的的确确不是那样简单么? 她觉得此事实在可疑,干脆自己去看个究竟。 茶肆瓦舍在永嘉极为常见,眼前这家门面颇大,陈设雅致,她从正门刚近,便有一女茶倌领她绕小廊上了二楼里间。 里间大多坐着女子,邰州重商,风俗多活泼自在,在帝京人看来略有轻佻,但本地人早已习惯,除去那些恪守礼数的世家大族,小门小户的姑娘去到普通茶楼商铺,避着些人戴着个巾帷也不算无礼。久而久之,正经些的茶肆都给女子专辟一堂隔开大厅又紧挨此处的里间,竹帘木屏或是几窗遮挡,又有单独出入的通道,很是舒适方便。 尹崇月的座位较靠外侧,她点了最便宜的茶吃,伸着脑袋往侧看,二楼为环抱式天井,正当中直达一楼厅堂,茶客大多聚在那里散坐,但像卢雪隐这样的人,大概会在二楼不起眼的位置找个雅间。 她还没找到人,就听老板在厅堂当中的小台上大声说道:“今日客官们有福,咱家请到的是三川先生来讲唱姚才子的《白红袖入京斩千鬼》诸宫调。” 邰州本地上至官宦下至市井,多爱听诸宫调,有唱词有念白,故事本子都是读书人写的,俗中有雅又脍炙人口,寻常酒肆茶坊瓦舍勾栏多有专请的先生讲唱,大家门庭也常请知名班子和先生来开宴助兴。 尹崇月五年前来邰州时因师父的疫病需要修养,后又在州府城外宁瑚观长住过小半年,偶尔出来走动,也是听过路边茶肆讲得诸宫调,那些先生各个本事高超,讲史壮阔波澜犹如千军万马吐于一口,唱情尽致淋漓仿佛荡气回肠献自全心,各种典故、风土人情、故朝旧事和人心相变烂熟于胸,当真是绝技。 下面听得这话,皆是叫好,尹崇月耳尖,听一旁坐着的两个姑娘正念叨这位三川相公。 “听说刘阁老的前日做寿的堂会便请了这位三川先生,没想到来这小小茶肆也能有这个耳福。” “最难得的是说这一书,那可是七夕瓦上落喜鹊,巧到家了。” …… 看来这个诸宫调先生和说的调子都还挺难得,要不是来盯梢,尹崇月或许还会有点激动,她一面兀自查看忘了茶还没晾好就喝了一口,烫得她舌头发酸,只听一声茶杯碎裂声音,再看去,自己的茶杯明明好端端在拇指食指间,也没扔出去啊…… 那声音是从前厅传来,只这一声便没了响动,再听去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没了,安静的诡异。 然后是门被撞开和铁石摩擦般的声音,别的女子听不出来,尹崇月却登时警觉。 这是穿戴甲胄的士兵走动的声响。 此时前厅终于有人开了口: “州府有令,从即日起,不许再唱讲罪人姚思延的本子词曲,违令者一律羁押!” 里间的女客都吓得噤了声,楼下稀稀落落似有非议,但也很快消失,只剩安静。 “姚思延涉案谋反已被缉拿,有想死的……尽管去陪!” 这一声落地,之后便又是铁石声响,大概是来宣令的军士走去下一家了。 客人被这一吓陆续散去,尹崇月想去看看卢雪隐是否就在二楼,也跟着她们朝外走,隐约听到前面有人在低声议论刚才发生之事: “姚才子都疯了许多年了,怎么还惹上官司了?还是……还是这种掉脑袋的官司?”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不要命啦……” “我就是纳闷,如今这些咱们常听的,都是姚才子疯前写的,他要是疯后说了错话,那也不挨边啊……” “妹子,莫说了莫说了啊……” …… 那两个姑娘过了拐角便不见踪影,尹崇月借着去买茶的由头问了女茶倌柜台的位置,绕了好一大圈,却根本没见卢雪隐其人。于是只好沮丧着走下楼去。 不长的木楼梯踏出咚咚和吱呀声响,走至最下面时,忽见柳暗花明,那自己此刻最想见的身影就在面前。 只见卢雪隐背对自己,与肖似他之人面对,二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但也只有一句话的工夫,蒲紫衣衫的赝品便笑着告辞,转身不见,而真正的卢雪隐道过别后转身回来,却正好对上尹崇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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