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滋阳县,人人只知县丞,不知有县令也。 铁慈不打算多管闲事。若是自己扶不起,她又为什么要费力拉拔? 德者居其位,无能者弃之。 她愁着这杀人案还没愁过来呢。 听说之前滋阳小县十年无命案,怎么她一来,命案就来了呢。 第一起案子还没头绪,第二起案子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发生,死者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家里是卖豆腐的,半夜起床磨好了豆腐连夜进城去卖。然后死在熹微天光之中。 死时依旧衣裳半解,没有伤痕,只浑身僵硬冰冷如遭冰冻。 即使人已经死了,但依旧可以看出容颜甚佳。 她当时被弃尸城东小巷,巷里人家一推门推不动,一用力听见啪嗒一声,像重物坠地。再于朦朦天光中一看,心胆俱裂。 铁慈赶过去,这回更好,现场已经被围观的百姓踩得一塌糊涂。她只在墙上青苔上发现了一个指印。 人群的脚印也覆盖了车辙印痕,也就无法推断尸首是否为大车运来还是就死在这里。 白梅花是铁慈在被踩得稀烂的豆腐中发现的,不多的几块白色的豆腐里,夹一朵白梅花,也就铁慈能察觉了。 两次梅花出现,并不如百姓传说的那样,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因此是重要的破案线索。 但这满城梅花早谢,这么明显的线索,用不上。 这是两天前发生的事,稍好了些的刘老头,起床再次做了尸检,顺带教教她。这回受害者依旧被人侮辱过,死因却是冻死。 三月天气,就算夜间稍冷,也绝对冻不死人。 铁慈命人查问这城中可有冰库。答曰官方并没有,但是城中大户,几乎家家都有。 铁慈此刻正带人一家家查问,刚走出一户人家的大门,忽然听见头顶有振翅之声。 抬头,便看见一双铁翼展开足有半丈,遮蔽了头顶的日光,而清越的鹰唳之声震得浮云飞散,满街的人都抬起头来。 铁慈眨眨眼,难掩心中诧异。 这小城闹市,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神骏的海东青? 海东青正正盘旋在她头顶,似一坨乌云般久久不去,铁慈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手遮眉檐仔细一看,正见那大鸟尾羽一翘。 她猛地闪身。 一坨黑乌乌的玩意从天而降。 正落在走向她欲待询问的沈谧身上。 沈谧:“” 噫吁嚱,呜呼哀哉,天降鸟粪。 那海东青见屎击不成,一声怒唳,猛地拔高,窜入云端不见。 留下铁慈莫名其妙盯着那一条云线,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招呼方式。 这鸟乍然出现又倏忽而去,总不能飞上天去逮它,也只能罢了。只是海东青珍稀无伦,寻常人根本无法捕,更别谈驭使。此刻在这里看见这样一只鸟,铁慈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转头看见臭烘烘的沈谧一脸苦笑,铁慈难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要他赶紧回县衙换衣洗漱,沈谧应了,转身刚走几步,忽然脸色大变。
第30章 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铁慈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见街那头,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女,似乎正要进一家墨斋的门,而一大群士子也从那门中出,当先那几人依稀就是那日曾经路遇嘲讽沈谧的人,铁慈还记得最后说怕污了衣裳的那位,正一脸清淡地被簇拥在正中。 眼看两拨人就要遇上。 沈谧下意识快步上前,一抬脚看见自己满是灰尘鸟粪的裤子和鞋子,脸色又是一变。 他一时冲上前不是,不冲更焦灼,苍白的脸色发了青,额角和眼角却红了。 铁慈转头,看见旁边不远就是一家成衣店,立即道:“赤雪,带他去店里!从头换到脚!” 赤雪会意,立即推着沈谧就走,沈谧红着眼睛盯着那边人群不肯走,丹霜一脚一个屁股墩,把他活活踢进了店里。 那边铁慈快步走过去。 那家墨斋门口,中年妇人拿了一卷纸小心翼翼往下走,看见这群人眼睛一亮,犹豫地站住了。眼看要擦肩而过,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诸位公子请留步。” 众人便回头看她,见她衣裳整洁,衣料尚可,气质尤其娴雅,像个大户人家夫人,便也都肃然起敬,纷纷拱手回礼。 那妇人更得了勇气,脸上微微浮起笑意,轻声道:“敢问诸位可是我儿同窗?哦,我儿沈谧,前年入学跃鲤书院。” 那些书生们怔了怔,随即很多人便浮现诡异的笑意,看那妇人的眼神也随意了许多。一时没人说话,倒是被围在正中的那面容柔和的书生,听见这名字就好像看见了老鼠屎,冷冷道:“不熟悉,不认识。再会。” 他说完便要走。沈母愕然急急道:“怎么会呢?我儿一直在学院读书,之前夫子还多有夸赞来着。只是我儿很少和老身说书院的事,尤其今年,束脩他也不让老身代为准备,所以老身冒昧拦下诸位公子,想问问他日常学业如何,这书院束脩到底多少” “束脩啊”有人便挤眉弄眼接道,“你家确实不用准备,因为他就用不着呀!” “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还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那大才子,夫子高足,宝贝儿子,早就” “早就因为学业过于优秀,免了束脩啦。”忽然一个声音笑吟吟接了话。 众人愕然回首,便看见铁慈悠然负手走近,她戴着紫色方巾,看着也像是跃鲤书院的学生,大家面面相觑,发现没人认识这位同窗,便都陷入了思考和回忆。 铁慈趁他们在思索,低下头笑吟吟对沈母道:“是沈夫人吗?在下茅十八,和沈兄同窗,见过伯母。” 一边施礼一边虚虚将沈母和沈妹一拢,拢着她们往外走,道:“今日学院放假,沈兄本该回来探看伯母,只是小侄有些学业上的问题未解,便拖着沈兄一起去喝茶,倒是耽误了沈兄母子团聚,是小侄的罪过。伯母和世妹这便移驾茶楼,容小侄赔罪如何?” 身后忽然有人道:“慢着,我们不认识你,你在撒” 铁慈一抬手,那人啊地一声猛地捂住嘴,只觉得一阵牙酸,没法说话,片刻口水就淌了一滩,他手一搓,颊侧掉下一颗泥丸。 铁慈头也不回对沈母笑道:“请伯母随这丫鬟去。小侄和同窗叙上几句便来。哎,之前我和沈兄和他们有些误会。” 她这么一说,沈母心中淡淡的疑惑也便散去,想到能见到儿子,顿时欢喜地随赤雪去了。 铁慈盯着那母女背影,皱了皱眉,心想这便真跟着走了?沈谧那个浑身机关消息的油滑小子,怎么把母亲供养得这么天真不知世事? 先前看见那母女的一刻,铁慈是有些诧异的。第一次见沈谧时,他苍白贫穷,低三下四跟着一个仵作,县衙里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面前的女子,衣着整洁,气质娴雅。连那个小小女孩,都颇有教养。和他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皱皱眉,转过身,对着一堆愤怒盯着她的士子,挑了挑眉道:“朝廷取士,首重品德。可不是只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章便成的。诸位,对曾经同窗的长辈不敬,对曾经优秀如今沦落的同窗无礼,对曾经推许同窗的师长背后诋毁。时时刻刻不忘展示你们的轻浮、势利、无知、愚蠢你妈和你老师知道吗?” 一阵沉默,随即一人恼羞成怒地道:“朝廷取士,重才重。跃鲤书院排名大乾前五,每试都有擢优之选。戚兄和骆兄都在名单上。国子监优贡人选,便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说了算?” 丹霜嗤地一声,引得众人怒目而视。铁慈笑道:“我自然说了不算。天道伦理公序良俗道德人情说了算。既如此,诸位好自为之吧。” 她微微侧身一让,笑着示意您请。姿态尊重,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众人瞧着越发憋气了,当下又有人道:“别理他,也不知道打哪来的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教训咱们了。和他说话,没得污了我等的清净,走,走!” 众人便纷纷离去,那个姓骆的“板上钉钉举人”,还故意举袖掩鼻惺惺作态,倒是另一个“板上钉钉举人”,姓戚的那个,经过铁慈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住脚,轻声细语却神情淡漠地道:“在下不喜沈谧,不是因为他沦落,而是因为他甘于沦落。” 说完这句,他也不看铁慈反应,拂袖便走。铁慈盯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脚下有粪坑!小心!” 那姓戚的书生一惊,昂着的脑袋急忙低下来查看,脚下却平坦如常。这才明白是铁慈促狭,随即明白她的意思,看看左右,皱皱眉,转身快步走了。 那些被他抛下的书生愣了一阵,急忙又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铁慈看着,笑笑摇摇头。 丹霜也摇摇头。 有人要倒霉了。 朝廷大权虽然被太后把持,但是为了安抚朝臣,堵住悠悠众口,皇帝和皇太女也并非全无议事之权。最起码,查问一处地方学政有无渎职,着令重新审核各书院擢优名额,乃至直接黜落某几位免试生员的权力,还是有的。 自求多福吧。 之后没多久,被赤雪重新打扮过的沈谧赶到了茶楼,也不知道赤雪怎么安排的,她竟然给沈谧找来了一身半新不旧质地不错的儒袍,一模一样的紫色方巾。将那跃鲤书院学生的模样恢复了十成十。 沈母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只等儿子“一旬一次书院休假”好见面,此刻见着儿子,喜不自胜,早忘了先前那些人。又夸他“同学”铁慈好风度,铁慈正好进来,笑眯眯上来再次拜见,坐下来十分自来熟地和沈母聊了一阵书院啊学业啊同学趣事啊,言谈间妙语连珠,把沈家妹妹逗得格格直笑。沈母明显还端着昔日身份架子,颇有几分矜持,但也忍不住时时展开笑颜。 沈谧倒插不上话,在一边捧茶听着,越听越恍惚,铁慈说的书院学业、规矩、夫子、竟和他往日求学时所见一般,而那些读书趣事,也鲜活如真,他竟仿佛真的又回到了书院,依旧还是那个自在求学的士子 他也越听越惊疑,这位明明没在跃鲤书院读书,如何这般熟悉真切? 他却不知道,皇太女每日功课比他当初繁重千万倍,每日还有一个时辰的论政,天下民生、军事、经济、百业都要有所涉,大乾著名书院的学制学规,天下闻名的名士们,那是必须要知道的。 有了铁慈,都不需要他撒谎,铁慈自然就能把这个好同学的角色给他扮演完美,沈谧好容易等到一个话缝儿,插进来道:“此地离寒舍不远,正巧也近饭时,这些日子多蒙关照,茅兄可愿赏脸至家中用饭?” 沈母也急忙邀请。 铁慈对他家庭环境也有些好奇,之前也打发人去送过衣物,心知这一趟上门是沈谧的诚意,笑着点点头,道:“那便叨扰了。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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