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王一边揉了揉肩骨,一边道:“都说铁慈是废物,本王瞧着绝不是。一个废物,不会在自己情人被关押的时候,还想着把情人的老子诱去一网打尽的。” 幕僚惊道:“您的意思是,朝三这些密告,是出自皇太女的授意?” “朝三那性子,不会背叛慕容翊,现在谁还能指使他来说这些,只有那位皇太女了。”定安王道,“她拿渊铁诱惑我,是因为她知道上次本王亲自来接收渊铁;她爆出和慕容翊的情分,是想进一步诱我跟在慕容翊身后来监视并捡便宜。” 他感叹地道:“我原本不信这什么情根深种,如今却是有点信了。堂堂皇太女,孤身在边境,竟然敢拿自己作饵,诱我这个坐拥大军的实权藩王,只为了救自己的情郎……小十八还真有些本事。” “那您看这刺杀之事,是否需要作罢?” “为什么要作罢?”定安王一挑眉。 幕僚被问住。 不怕那两人勾结起来吗? 然而他看着定安王脸上神情,隐约猜到了这位的想法。 刺杀照旧,如果慕容翊能不顾情分刺杀成功,大王对他的评判将会达到一个高度。 如果出现了背叛,大王也不损失什么,皇太女固然是在诱大王,大王何尝不能诱皇太女?如今皇太女孤身在边境,狄一苇失踪,永平军落入黄明萧常手里,狄一苇原先调动军队加强边防,如今军队也都被黄明等人打散调离,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搜寻狄一苇中,这种情形下,诱杀皇太女,让大乾生乱,何尝不是一个极好机会? 定安王站起身来。 “说到底慕容翊也是本王之子,太女也算半个媳妇,未来媳妇想杀未来公公,未来公公便应了又何妨!” …… 黄土道上雪厚盈尺,倒映着铁甲寒光。 骑兵们行进总是有震天动地之感,森然的钢铁洪流蔓延过不宽的土道,那是一色的黑,只有最中间拥卫着一抹黑红之色。 那是辽东王旗,黑底红色三足凤,凤是慕容一族的古老图腾,为了避免有僭越之嫌,后来对凤形状做了调整,金钩三足,五色华章。 王旗所在,便是辽东王所在。 而王旗之下,便是定安王的车驾,诸侯驾五,彩绘雕轮,垂以重重帷幕,除驾车者外,左右还有陪乘,车前车后大军拥卫,正是王侯出行的仪仗。 那么毋庸置疑,车内就只能是定安王本人了,毕竟这车就算王妃也不能用,王妃只能用她的翟车。 车帘子密密层层,不见人影,只能偶尔通过帘子的缝隙,看见里头人的锦绣宽袍的一角。 时而会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或者偶尔窗帘掀开一角,能看见一截雪白的手指,指尖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把件。 …… 山上密林里,三人组还在奔逃。 背后远处烟花亮起,狄一苇回头看了看。 枯枝不断在脚下踩碎,声音细微清脆,夹杂着狄一苇无法控制的闷咳声。 夏侯淳走在前面,宽大的身躯像一面墙,挡着风和寒气。 他不住地拨开荆棘,寻找着好走的路。 赤雪忽然猛咳一声,声音奇特,夏侯淳和狄一苇都回头看她,赤雪却已经停住了,抚着胸口,笑道:“没事,方才忽然心中一紧。” 夏侯淳忽然回头,叱道:“谁!” 前方荆棘丛一阵摆动,钻出来几个乌漆墨黑的人,夏侯淳的宽背刀正要甩出去,对方已经低声道:“是指挥使吗!” 刀停在半空,夏侯淳没有让开。 狄一苇:“老谢?” “哎,指挥使!”那人一怔之后,喜笑颜开,“您没事,太好了,我们出来找了一整晚了!” 夏侯淳问狄一苇,“你的人?” “凤凰岭守将,副将谢大森。”狄一苇介绍。 “他怎么知道咱们上了山?” “我是听老刘说的。老刘逃出来了,找到了我,我这才带着人来山上找。指挥使您可算出来了,之前在刘琛那里为什么不联络我们?我们等着您的号令已经很久了!”谢大森十分热情健谈,一边回身引路一边愤愤道:“黄明那老阉货,一日三日地往凤凰岭跑,借着搜查指挥使,没少敲诈勒索,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一榔头敲死这老王八!” 他回身看狄一苇,恳切地道:“指挥使,别顾忌那许多,带着兄弟们干吧?大家伙儿那日事出突然,被黄明给挟制住了,后来回过味儿来,都说指挥使不可能通敌卖国。咱们都是您的人,只要您说一声,咱们就能聚起来,把那群争权夺利的小人给赶出去!狄家军是您的,永平军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夏侯淳皱了眉。 虽然狄家军是狄一苇的,但是公开说这样的话可不妥。 狄一苇唔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应了还是没应,忽然道:“刘琛没来?” “啊?没来,在我营里呢,逃跑的时候受了点小伤,我让他歇着。指挥使放心,到了我营里,一定保你们周全……”谢副将忽然看了看夏侯淳,有点狐疑地道,“这位是……” 狄一苇道:“被我人才武功折服,要誓死追随我的人。” 夏侯淳翻个白眼,却没反驳。 谢副将看了两人一眼,道:“指挥使,我给你准备的地方虽然隐秘,却容不得多人藏身。这位又是生面孔,进了营地,万一被发现……” 狄一苇还没说话,夏侯淳眼一瞪:“咋,撇开我?什么要紧的地方我不能去?没听见说我誓死追随你家指挥使呢?” “哎你这人,有点各色啊。”谢副将也动了气,“这不是担心指挥使安全么?” “啊呸。你们指挥使这么久都是老子保护的,现如今不是活蹦乱跳地给你们送来了?咋进了你营里就不安全了?你这副将怎么当的?” “指挥使,这人胡搅蛮缠!”谢副将转而向狄一苇告状,“你身边啊,可不能留这种混混。” 狄一苇咳嗽,慢吞吞地道:“啊。” 谢副将眼巴巴地看着她。 狄一苇也看着他:“啊?”顿了顿,催促,“走啊!” “哦!”谢副将急忙转身带路,走了几步才发现,指挥使根本就没理他啊! 什么意思。 护着那个流氓胖子吗! 谢副将茫然而愤怒,此刻却又不能再转过身来继续揪扯这个问题,只好埋头带路。 夏侯淳眯着眼睛,吹了吹胡子。 赤雪在一边忍笑。 山脉很大,黑夜里难以辨认方向,只能隐约看见远处山脚下亮起蜿蜒的灯火,想必是进山搜寻的大军。 众人便远着那方向走。 绕来绕去走了大半夜,又看见灯火,就在不远处的山脚下,谢副将指着那边,笑道:“您瞧,咱们营里安静得很。” 狄一苇忽然道:“咱们这就进你们营里去,万一你营里存在有异心的人,告密怎么办?” 谢副将怔了怔,道:“指挥使放心,我那营里铁板一块,都是最忠于您的人。” 狄一苇诧道:“黄明和萧常如此蠢货,竟然没在每个大营里掺自己的人?” 谢副将嘿声道:“那两个自从您失踪,那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哪顾得这许多。再说也不是谁都能像您这样善于谋算,见识远大啊。” 狄一苇便眯着眼睛嘿嘿笑了。 许是因为快要到了,彼此说话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狄一苇也有了心情拉家常。 “老谢啊,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来着?” “回指挥使,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啊,这营里除了楼析,就你在我身边最长。” “标下刚到指挥使身边的时候,指挥使还只是守备呢。” “是啊,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你夫人还好吗?” “那老婆子有什么不好的,承蒙指挥使照顾,在永平城里生意做的不错,如今正张罗着老二的婚事。” “老二也要成婚了啊,聘的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那城内米商王家的姑娘,行二的那个。” “那姑娘我好像见过,出名的美人啊,你家老二好艳福。” “都是托指挥使照顾……” “……所以你家老二的花柳病治好了吗?” “……” 四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前面一条浅浅的沟,再往前就是位于凤凰岭脚下的右军大营。 沟后面,四个人的呼吸都轻细幽微。 夏侯淳和赤雪是下意识屏住呼吸,谢副将是忘记了呼吸,只有狄一苇,和之前一样,气息不继,没有任何变化。 她就像是海滩边的岩石,见它巨浪排空,见它潮打空城,见它日升月落,见它海枯石烂,日日年年,沉默而内心自有坚执。 不毁不伤不败不折。 她用她那微微沙哑懒懒平平的调子,继续说着石破天惊的话。 “你老婆子的皮肉生意,这回是不是够开分店了?” “老王家肯把永平第一美人嫁给你那烂裤裆的儿子,是不是他家的陈米都进了凤凰岭大营粮库?” “指挥使……指挥使……”谢副将颤抖起来,他不敢动,因为不知何时,一柄冰冷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气瘆得他脖子上鸡皮疙瘩粒粒凸起,“指挥使……您听我说……我没有……” “我不仅知道你家婆子的皮肉生意,我还知道邱参将家那位爱钱,还知道南游击家小女儿被盛都某豪门远支的公子求娶老南十分心动……”狄一苇在他耳后轻轻地道,“每个人都有弱点,这弱点能握在我手里,就能握在别人手里。感情是真的,但现实和利益之前,人是会变的。知道吗,这就是我没有联络你们的缘由。” 每个人都有私欲和牵绊。 每个人的私欲和牵绊都在她眼里。 她唯一放心的是楼析,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爱钱,不恋色,不重欲望,不事交际,他是浑然一块金刚石,所有光芒只因她而闪亮。 所以她双目注视永平大地上所有的汲汲营营,唯独却将身边的他放心地漏过。 然后便遭受了惨重的反噬。 所以她明白了,没有欲望的人,往往会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往往会比那些欲望很多的人更加偏执。 从此,她再不信人。 哪怕是同样跟随她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另一位同袍。 “指挥使……那是我家里的问题……可不代表我会背叛你啊!”谢副将嘶声道,“您忘了,您被黄明围攻时,我可是最先为您抱不平的!” 狄一苇笑了笑。 这话有道理。 然而她鼻子很灵。 谢副将一出现,她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骚气味儿。 太监味儿。 黄明那种经年的太监,身上的骚味儿便如黄鼠狼似的,为了遮掩味道,熏了浓厚的楠香,结果中和起来,成了一种能对人形成暴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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