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震惊诧异疑惑涨潮一般涌上来,最后却都化为原来如此的恍然。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大抵人都是有直觉,无数次指尖轻触便能揭开那张纸,无数次最后一霎叫停,当时或许尚惘然,此刻却终于明白,那不过是直觉的警告,潜意识的劝阻,内心深处的保护,劝阻自己莫要揭开真实,保护自己不必面对必将到来的戕心的决裂和告别。 真的完全没有想过某种可能么。 在知道他是辽东人开始,其实就想过。 在朝三来求救时,更是几乎确认了。 毕竟宫廷教给她的,就是人心叵测,人心多变,人心不可轻信。 然而到最后她选择相信自己,相信这一路同行的扶持,相信他所有不能言的难处,相信他看向自己的眼眸,那里便是冰封万里,在迎向她的那一刻,都会冰消雪融,春风万里,转瞬开出最晶莹剔透的花儿来。 却原来,地狱的妖花染红了毒汁,掩饰了毒火,藏起了毒刺,妆扮心间莲一朵,引她傻傻靠近,痴痴采撷。 这一路的回奔,长夜无眠的定计,亲自作饵的勇气,和孤身闯军,一路破关所洒下的血和汗。 到如今,都化为刺胸的刀,剖骨的伤,和此刻似乎永远流也流不尽的血。 这一路的海上相遇,塔下一抱,青楼历险,书院扶持,东明治水,鬼岛御敌,永平练兵,大漠风沙…… 那不知不觉走过的长路,那无声无息间刻印在心版上的印记。 那写在指尖上、眼眸里、笑唇中的少女的诗。 那皎白如雪,却内心里黑色怒涛翻滚的少年。 都抛却了罢! …… 慕容翊手握着刺入胁下的短剑柄,也在怔怔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皇族金甲尊严华贵,一双眸子黑而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他眼里的她,简素、潇洒、从容而亲切。 看见他面容平静,眼底却总有微微的笑溢出来。 像一朵重瓣叠蕊,天生高贵,却色泽素朴,不事张扬的白色牡丹。 此刻的她,熟悉又陌生。 “恭贺十八王子阵斩大乾皇太女!” 欢呼声刺入耳膜,他竟猛然一个寒战。 想过是她。 后来觉得不是她。 最后却还是她。 曾结亲于她。 又恋慕于她。 却退婚了她。 曾鄙弃着她。 又追逐着她。 到最后才知她是她。 厌烦抵触弃了她。 心心念念想着她。 到头来沙场相见,彼此相杀。 命运待他,如此残忍,无数的玩笑叠加在他的生命中,将他一掀一个跟斗,跌在深渊泥泞之中。 原来他无数次错失,无数次阴错阳差,无数次和世间最大的幸运擦肩而过。 到后来便是能知,也不敢知了。 这许久的不问不听不愿揭开,真的都是因为无能为力吗? 或许也是恐惧着揭开一切后的恐惧吧。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有她这般的浑厚、光润、坚实又强大。 是那风雨中的巍巍高山,浩浩厚土,所在所及,便是人间庇佑。 可是天意冷血,加减乘除,你所有逃避的,都会在更糟糕的那一刻,击中你。 所以临到头来,命运给了他更浓厚的恐惧,他在她眸中看见惊痛、失望、寂寥和无穷无尽的伤。 他亦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他的无坚不摧的她,万众仰慕的她,无所畏惧的她,定海神针般的她。 为了他殚精竭虑,亲自作饵亲自冲阵来救他的她。 在此刻,风沙扑面,积雪渗寒,热血喷溅,摇摇欲坠。 因他亲手。 彻骨的痛自心底起,闪电般贯穿全身。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 解药只得一刻,是计算好的出手时间,之后他重伤,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 对面,铁慈看见他眼底亦生惊涛骇浪般的痛与悔。 然而她看不清。 眼前晃动而模糊,一片黑无声无息蔓延,身后呼喊声也变得模糊不清,天地在此刻摇曳。 她感觉到背后冲来的风。 没有一个辽东士兵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冲回去了。 身后风声锐响,她低头,后腰射出飞箭,将出手的人射倒。 身后有一霎安静。 慕容翊还在仰头看着她,她的手还握着刺入他胁下的刀。 十八王子……是吗? 你我,真的无缘啊。 她看着那手那刀,刀虽然不是渊铁,也很锋利,她只要轻轻往上一提,就能割破他的心脏和肺脏。 辽东王最厉害的一个儿子,就会死在她的手上。 替自己报了仇,也替大乾解决了未来的隐患。 她该这么做的。 她的手指动了动。 慕容翊没动,只是那么深痛地看着她。 她凝视着那一截刀柄。 一根一根地。 松开了手指。 染血的雪白的手,自黑暗中收回。 她转身。 背对慕容翊,面对着身后的大军。 渊铁匕首还停留在胸口,她没拔,拔出来大量失血就真的完了。 远处,狄一苇已经将要获得胜利。 丹霜和暂代副指挥使的刘琛也已经冲散了那支步兵,丹霜已经抓住了慕四,两人一个笑容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就看见了那边的烟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虽然太远听不清说什么,但显然不是好兆头。 之前的作战计划,铁慈曾一再要求,如果出现辽东不止一处的伏兵,她出手了,那么剩下的大家分头对付,一定要保证把自己对付的辽东兵解决,否则各路辽东军汇合,一样会给她带来巨大的麻烦。 这话很有道理,狄一苇也赞同,事实上果然如预测,她们固然以皇太女为饵,对方也以定安王为饵,彼此引诱着撞在一起,各有伏兵。狄一苇对付一支并总指挥,刘琛对付一支,丹霜的存在则是以超卓的眼力负责射杀辽东大将。铁慈孤身去救飞羽。 但总不能真让皇太女孤身闯辽东大军,因此刘琛还是命令一半血骑跟上,只是铁慈速度太快,血骑也跟不上罢了。 血骑开始冲击辽东大军队伍,丹霜心急如焚,也顾不上冲杀了,拨马就走,大喊:“都随我去救殿下!” 那边却有传令兵飞驰而来,挥舞小旗,大喝:“指挥使有令,各安其位,务必全歼敌军!” 丹霜回头看见狄一苇那边果然没有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还在冰瀑上头稳步推进。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没看见太女陷入辽东军中了吗!” “指挥使自有安排!全歼敌军才能保证太女那边不受到更多围困!” “狄一苇就是个没良心的冷血狂夫!” 刘琛:“所有人!继续冲阵,不得出阵!” “滚!不稀罕你们!我自己去救!”丹霜逆向而行,冲出战阵,刘琛叹一口气,示意麾下骑兵给她护航,送她安稳出乱战的战阵,却不能离开这处交战的区域。 队伍里又有骚动,刘琛转头,却看见戚元思带领着几个上阵的书院学生,也奔出了阵外。 刘琛依旧没有阻拦,就像没看见,还指挥军队拦下了一批射向他们的背后箭。 那边流瀑顶头一阵欢呼,狄一苇的蝎子营占领了山头,辽东军的尸首顺着冰瀑不断滚落,将整片冰瀑染成血红,远看像个血瀑布。 狄一苇爬上冰瀑,看见很多战士也受了伤,辽东士兵战斗得也很狠,临死了还要给人挂上一刀,很多人衣甲破裂,露出棉衣里的棉絮来。 日光照射,狄一苇忽然发现,一个士兵腰部破裂的棉絮处,隐约有银光一闪。 …… 更远处的一座山头上,定安王放下手中千里眼,冷冷看着坐得远远的一个黑袍人。 “战斗已有许久,我的儿郎伤亡无数,你承诺的逆转情势的变数呢?” 随着他的话音,一群青甲侍卫涌上前,拉弓搭箭,围住了黑袍人。 黑袍人坐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戴着苍白的细眉细眼的面具,声音听来没什么恐惧,道:“大王,想要控制这许多士兵,还要他们在指定的时间内发作,是很难的。我们想出的这个办法,也需要贵军的努力,破开棉袄,拉动铃铛,永平军带着铃铛纵跃,才能催动毒素。这只能怪对方太过凶悍,导致贵军多牺牲了几个人,但和您即将成就的伟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定安王凝视着他,转头看向山下,淡淡道:“我辽东儿郎的血,不能白流。如果最后没有起效,你便等着拿命补偿。” “那是自然。” …… 永平大营里,在后方等待并负责后勤清点的赤雪,忽然按住了心口。 容溥也留在后勤营帐,做着大战后的药草准备,他心细,赤雪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立即察觉。 “怎么了?” “没什么,莫名心悸。” 容溥的神情有点阴晴不定。 赤雪脸色也不好看,她担心皇太女。 案上堆放着没有发放完的新棉袄,赤雪原本要裁剪做几套女子军服,老申媳妇们要留下来当女兵,狄一苇同意了。 老申媳妇们是被她们的汉子们给卖了的,那群男人没经得住萧常亲军的恩威并施,几瓶酒几块肉几个巴掌就卖了全村的女人,老申媳妇们被救下来之后,不肯回村里去,狄一苇向来是个蔑视规矩的,当即把年纪大的安置了,年轻的都收留下来,交给赤雪管理。 赤雪心神不属,剪刀无意识一滑,哧地一声,棉袄侧边斜襟处被划开一道口子。 老申媳妇急忙来拿了针线要缝,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这里头还缝了个铃铛?” 她拽出那铃铛,扯出里头压住的棉絮,微微一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赤雪忽然弯腰捂胸,喷出一口鲜血。 容溥霍然站起。 …… 铁慈转身的那一刻,慕容翊霍然惊觉,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此刻不能让她转身! 一转身必定天涯长别! 他咬牙运气,冲破桎梏,鲜血长流,声音却终于清晰了些,“十……叶……铁慈!” 几经改口,终于叫对了她的名字,铁慈心间一震。 他道:“你信我!我不知是你!我被喂了药,听不清也说不明!” 铁慈伸手去掰他手指,他用力极紧,而她竟然掰不动。 慕容翊一手拉着她,一手拔了肋下的刀,撕开衣襟,飞快地紧紧捆扎伤口,他额头沁出了汗,而眼眸极亮,神情狞狠。 他就着铁慈的手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车板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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