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俨的眉头渐渐松开,脑袋越凑越近,眼睛越来越亮,听得越来越仔细,从一边看去,两人头碰头围着那只斗盆,宛如一对斗鸡走狗的哥俩好。 铁慈……铁慈在一边目瞪口呆。 她自记事起见到的父皇便是慈爱与庄严齐具,皇室里养出来的体气尊严人,哪怕是个傀儡也从不自怨自艾,不失体面和尊贵。也跳不出那皇家的窠臼。她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快活模样,连袖子都捋起来了。 她想起曾听说父皇少时爱玩,但总觉得看着不像,一定是流言。 如今想来,父皇最初只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没人管,大抵没少玩乐,后来养在皇后膝下,稍稍出格就会被训斥,从此就再也不是自己。 大概也只有无所顾忌的慕容翊,会用两只蟋蟀,敲开他早已上锁的心门。 两只蟋蟀勇猛扑斗,最后以那只油黑的梅花翅胜利告终,蟋蟀长鸣炫耀,铁俨喜笑颜开,大力故掌。 慕容翊也随手鼓掌,笑看铁俨。 切,还以为皇帝多难哄。 比他女儿好哄多了。 他包袱里还有辽东爱玩的五军牌,骰子,麻将,土棋,牌九,投壶……如果这些都不行,现场组建麻将搭子或者捶丸也行啊。 谁知道刚拿出一个蟋蟀就搞定了。 由此可见,当皇帝是个多么无趣的活计,十八被这么无聊的责任捆住实在是一个悲剧。 他从包袱里开始掏麻将,铁慈终于看不下去了,刚要开口,慕容翊伸手一招,门外慕四扔进来一物,黑黑白白,喵喵咪咪,柔软地砸在铁慈怀中。 铁慈一看,三花猫容易。 很好,偷猫贼自首了。 慕容翊的语气十分自然:“十八,咱们养的这只猫如今也这么大了,和我一样一直挺想你的。” 容易:“喵喵喵!” 并没有! 铁俨敏感地回过头来,“你们一起养的猫?” 这么亲近? “嗯,我们一起捡的,再一起养的,名字还是十八起的,叫容易,和我一个姓,我啊,把它当儿子。”慕容翊伸手过去撸猫。铁慈面无表情地把猫捧着换了个方向。 要不要脸,你养过一天吗? 这混账这神秘兮兮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和她生了一个私生子一样! 铁俨凝视着那猫,这名字起得,大有深意啊。 他也大有深意地看向慕容翊,慕容翊对他展开颠倒众生的微笑,殷勤地道:“伯父,这威武大将军就送给您。您万几宸函之际,偶尔玩玩,也好松快松快。” 铁俨甚是心动。 正要准备拒绝,慕容翊又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了一副牌九。 铁俨咳嗽。 他看起来那么爱玩吗? 却见慕容翊正色和他道:“伯父,赏玩蟋蟀,从其扑戏之中亦可见搏斗之术,为将之理。可并不仅仅是斗虫。不过小侄知道您日理万机,心系天下,这等玩乐之事,自然只是偶尔为之。这副水晶背镶银嵌彩宝牌九呢,是留给您看着赏人的。这牌九不仅可打发日长寂寞,背面还是万花筒设计,以各色珠宝磨成极细小碎片组成图案,玩乐之余,也可欣赏千变万化的珠宝之美。若您觉得这玩意浮夸了点,小侄这里还有一件西洋嵌珍珠十字架和一座西洋玳瑁黄金怀表。一并呈上。” 说着恭恭敬敬托出几个礼盒。 铁慈:……勾引了我老爹还来贿赂我娘! 铁俨自然也听懂了,这可不就是献给静妃的,只不过一个外男不好直说罢了。 依旧是还没等他拒绝,慕容翊开始和他谈西洋的钟表技术,民俗风情,十字架的典故,西洋人的奇装异服和他们特别好骗的大脑,本就对洋外风物很感兴趣的皇帝陛下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再次越坐越近,头碰头打开西洋钟表,看那精密的内部结构,慕容翊上手解说,铁俨频频点头——每个男人都是天生的机械迷。 铁慈:……您看起来像我爹失散多年的大儿子。 大儿子和新认的爹相谈甚欢,已经把大妹子和心肝宝贝女儿忘在了一边。 铁慈呵呵笑,今日可开了眼界。 慕容翊脱去桀骜,原来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而自己老爹,像个家有恨嫁女看见一个适龄男便目光灼灼恨不得立即推销出去的中年油腻男。 铁慈心中怒喝一声,再不想看见这两个油腻男,拎着猫起身便走。 两只手同时伸出把她拉住,异口同声地道:“去哪儿?” 铁慈差点说我去寻点香烛猪头香案供你们结拜,想想陛下的脸面还是要给,硬生生忍住了。 结果慕容翊大抵觉得已经忽悠住她爹了,胆儿肥了,竟然理直气壮地道:“十八,我知道你气我冷落了你,但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伯父吗?总得让伯父多知晓我一些才是。说起来这事还是怪你,早该带我来见伯父才是,些许小事何必总是和我计较呢,有什么是我们俩坐下来不能解决的呢?如果一次坐下来解决不了,多来几次就好了啊。” 铁俨听着,觉得虽然这小子精怪了些,但这话说得明白,性情也还不错,有耐性。 正想旁敲侧击几句,门外忽然有人通报,说是朱少卿到了。 朱彝本也在这附近,听说了折桂楼的事就赶过来,没想到皇帝也在这儿,再看见座中还有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禁愕然。 铁慈看见朱彝就起身行礼,朱彝算起来是她师兄,但他原本也是跃鲤书院的山长,说起来也是师长身份。 她对朱彝的到来持欢迎态度,毕竟看见慕容翊大放厥词忽悠她爹她就无名火蹭蹭地蹿,偏还不好发作。来个不相干的朱彝,看他还怎么忽悠。 慕容翊一看见朱彝,眉头一挑,心想又来个女方长辈。 还是个对他没好印象的,毕竟他刚盗版了人家的书来着。 来就来呗,他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老男人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一双放倒一双。 朱彝坐下后问起方才的事,铁慈道无妨,朱彝便转向皇帝,准备说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可轻易微服出宫的大道理。 他倒没在意慕容翊,以为是哪位盛都贵介子弟。 冷不防铁慈道:“师兄不认识容蔚了吗?他在书院执教过一段时间的骑射。哦对了,前几日的慈心传第七卷伪作,也是他派人印刷的呢。” 朱彝一怔,上下打量他一阵,脸色一沉,道:“那慈心传伪作是你印刷的?” 慕容翊立即道:“是啊。朱山长可还看得?” 朱彝皱眉道:“窃人心血亦为贼也。你也是堂堂书院出身,如何能做这等追名逐利,鸡鸣狗盗之事?” 慕容翊笑道:“朱山长误会了。慈心传是朱山长率同各儒门学士的心血,在下何敢盗名窃夺。在下不过是作慈心传之别传而已,也算为太女的传记拾遗补阙……” “别传?” 慕容翊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盗版第七卷,封面装帧和原版一模一样,朱彝看见这玩意就没好气,正要开喷,就见慕容翊把书封面一倾,对着光线换了个角度,“您看。” 换个角度,光线照耀之下,隐约可以看见慈心传三个大黑字后面,有几个和素蓝底色同色的极小的字,“之别传”。 铁慈:“……” 朱彝:“……” 就,很服。 朱彝最在意的并不是被抢了生意,而是文字于他为神圣之物,怎可张冠李戴鹊巢鸠占,此刻看着这三个连老鹰都看不清楚的小字,真真无语凝噎。 慕容翊收了书,一脸诚恳地道:“当然,赶工仓促,字小了些,也不够清晰。小侄已经命人重新雕版封面再印,新版定然会将这三个字印清楚些。” 铁慈:……你还要印新版! 没听见我的禁书令了么! 朱彝沉默一刻,居然点点头道:“你那伪作……别传,写情倒是细腻动人,也不失为情真意切之作。如今市面新书难得,年轻人若能好好作书,自然是很好的。” “山长说的是。现今市面上,来来去去就那些抄本集注五经注本,前朝曾有的众多典籍,都因战乱付之一炬,十分可惜。” 大乾之前曾有诸国混战时期,长年战乱令民生凋敝的另一个恶劣后果,便是文化艺术成果的大量遗失和湮灭。更有残暴皇帝亡国之时焚书,起兵的武将烧毁藏书阁之类的践踏伤害中华文脉之举,以至于诸多卷轶流失,为朱彝等大儒每每说起便要捶胸顿足之憾事。 如今慕容翊提起,朱彝便又开始叹息。 “……小侄近期很寻了些好工匠好刻板师傅,还有好些刻本,正准备把一些孤本刻印出来,比如听松集,五蠹卷……” 朱彝眼睛一亮,道:“你竟有听松集和五蠹卷?” 慕容翊露出谦虚诚恳又好学的笑容,“小侄喜爱读书,日常所好便是搜集各孤本残卷,名家典籍。回头让人修补印刷好了,送给书院,也不多,大概不过万卷之数……” 朱彝失声道:“万卷!” “区区万卷不足挂齿。天下文华流失,是每个有志学子痛心之事,在下不过尽区区绵薄之力罢了。” “好!好!”朱彝拍慕容翊肩膀,“若学子人人都如你,天下文华必将重续辉煌!这万卷书你若送来了,跃鲤书院少不了给你一个名誉教授!” “那怎么好意思。”慕容翊一笑,“那我岂不就成了太女的师长了?” 朱彝毫不客气地道:“你担任过书院的骑射老师,本就是太女的师长!” 铁慈:……说好的横眉冷对盗版贼的呢,一万卷书你就把我给卖了。 铁俨却有些不高兴了,怎么说着说着,这小子就混成师长了? 慕容翊及时转头对他行礼,“小侄这些书稍后也印一批捐给伯父,为皇家藏书再添库藏。听闻伯父有志收录天下图书,集文、史、哲、理、工、农、医著述,修纂世间最为丰富完备的图书集成,以为后世万世之师,如此伟业,小侄亦愿效犬马之劳。” 铁俨顿时神态柔和——文治之功,同样是帝王伟业,百年之后去了皇陵,都能挺直腰杆称自己一句文治武功。当皇帝的没有不在意这个的。 他矜持地点点头,心里却对这位有了不同评判。 大量收集孤本这种事,耗费人力财力极巨,且收益甚微,可不是寻常富家能办,这小子看来并不仅仅是有钱。 得是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出身。 慕容翊笑得从容。一切都赖有个好外公。 “对了,昨日那些烟花也是你放的?” “是啊,小侄也准备了一些花样最好的,稍后也送进来,太女寿辰在即,聊作薄献。” 铁俨神情满意,道:“你说你和慈儿互相救命几次,详细说说?” “伯父,小侄救她是应该的,她救小侄也是情理之中。”慕容翊十分大气地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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