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的时候,袖间摩擦微响。 家书硬硬地梗在那。 他手指微微一动。 身边忽然落下一个人,他停了手,看见是慕容翊,立即往旁边站了站。 慕容翊看看他,往他面前凑了凑。 萧雪崖又让了让。 慕容翊又凑了凑。 萧雪崖这回不让了,淡淡道:“给你半刻钟,说完要说的话。” 慕容翊就像没听见,在袖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根粗粗的棍状物,外头是一层黄色粗粝的皮纸,里头卷着些金黄色的草状物,慕容翊掏出火折子点燃,抛给了萧雪崖一支,自己将另一支架在了唇中,深深吸了一口。 萧雪崖下意识接在手中,顿时闻见了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气味,冲得人头脑一醒,又觉得有些熏人,他愕然道:“烟膏?” “不是一样的东西。这种是南洋那边的吕松传来的,是一种草叶,叫淡巴菰,燃烧之后的烟气颇为提神醒脑,那边的土著用空芦苇管子装了,燃烧草叶闻那烟气。我麾下的船队曾出海带了些回来,用自家制造的黄皮纸卷裹了,抽起来更得劲儿。” 萧雪崖看了慕容翊一眼。 组建船队不是件简单的事,海图首先就是万金难卖的宝物,一条路线完整安全的海图可以保证海上商队的安然来去,从而保证长期的源源不断的巨额利益,而海图本身需要海客长期行走于海上,花费毕生心血绘制。可以说一张海图可保一个家族数代兴盛,能顺利出海且拥有船队的,无一不是当世豪门。 “你吸不吸?不吸就还给我,很贵的。”慕容翊看他拿着那东西不吸,十分心疼地抢过来,灭了火头又收了起来。又深深吸一口自己那棍儿,吐出一个雪白圆润的烟圈。 萧雪崖默了一默,心中千头万绪,实在槽点太多不知该选哪个吐,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辽东世子竟然经商有道,实在令人意外。” 慕容翊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身份,说实在的,他陪铁慈一路至燕南,也没用心去掩饰什么,寻常人哪里能像他这样,拥有可商可战武器齐全的大船,拥有精悍勇猛水陆两用的护卫,萧雪崖既然承担护送铁慈入燕南的任务,必然是要查他的,甚至萧雪崖都不需要查他,萧家在御苑出手失败之后应该就查过他了。 萧雪崖应该早就接到消息,却一直不动声色,慕容翊却看不惯他装逼,忍不住就要来撩撩他,却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撩,吐个烟圈,就忍不住来刺他了。 还以为他要装冰山装多久呢。 他笑:“过奖,过奖。” 萧雪崖对他侧目而视。 传闻里辽东新世子心狠手辣,杀神再世,曾硬生生追杀自己的父亲兄弟从永平至辽东,一路解决了五个兄弟,手段百出,逼得他父亲无人可选,不得不立他为世子。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将最有可能的几位继承人解决干净,包括了长子和实力雄厚的嫡次子。 萧雪崖不涉争斗,但他读书,史书上写过各种形式的夺嫡手段,大多玩弄阴谋,合纵连横,可从来没有见过慕容翊这一款的。 竞争者多,杀光就完了。 萧雪崖乍一听说的时候,觉得这个新世子一定是个杀心极重的莽夫,然而回头再想想,对付定安王那样思虑极深的枭雄,用什么手段都可能弄巧成拙,唯有这一手釜底抽薪,反而会让定安王另眼相看。 没见的时候猜测过这该是怎样一位阴鸷人物,等到真见了人……真是一言难尽。 但他没有明白的是,慕容翊既然为了王位不择手段,为什么不留在辽东趁热打铁,交结权臣,巩固权位,反而丢下这一摊事,跑来大乾皇太女身边。 难道是想要拿大乾皇储作为给定安王的投名状? 这确实比什么都能巩固他的辽东世子之位。 而皇太女对他显然极其信任…… 萧雪崖心头忽然掠过一丝烦躁,冷冷道:“阁下何必再打马虎眼?辽东不安分,定安王野心勃勃,不尊朝廷,你却留在太女身边,大献殷勤,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慕容翊失笑,“自然是为阿慈而来。” “巧言令色……” “我说为了太女来,你就说我巧言令色,甚至不愿听我细说。”慕容翊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觉得我在撒谎,觉得子弟的行事都应该和家族利益一致?” 萧雪崖忽然闭嘴。唇线紧抿平直如一。 “去年滋阳初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并不是这样想。那次你明知那批渊铁刀剑和萧家有关,但还是选择了亲自追回。”慕容翊道,“但是现在,你好像想法有了改变。” 萧雪崖依旧沉默,肌肤深情沉冷如石上雪。 “你好像在犹豫,在徘徊,在权衡和思量,这在你凌厉决断的人生里显得非常少见,你在犹豫徘徊权衡思量什么呢?”慕容翊眯起眼,对着江水惬意地喷出一口烟圈,“嗯,我猜猜……要不要救萧家?要不要杀了皇太女?” 萧雪崖霍然转头,目光如刀似冰。 慕容翊却看也没看他,还是那个不急不慢的语调,声音好听得令人膝盖发软,说出口的每个字却都像要给人刮骨,“说什么雪帅崖岸,玉洁冰清。其实都是架上去的梯子下不来的台阶,萧家一手遮天的权势,给了你睥睨天下的机会。在滋阳的时候,因为萧家势盛,所以你可以做自己,万事不理,只理会人间准则。可现在的萧家,让你觉得你再不理会便要消亡。而萧家消亡令你恐惧的,并不是会失去荣华富贵,你不至于在乎这些,你害怕的是失去你的兵权,失去你的战场,失去你征战四方,开疆拓土的机会和梦想。” 萧雪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的眼珠子比寻常人淡一些,日光下清透如琉璃,一瞬不瞬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彻骨的寒。 慕容翊却始终笑着,连眼角都是弯弯的,衬着飞扬的眉,有种薄薄的媚,眸光却透着冷眼看世间的讥诮。 “所以谁又知道呢,冰山一般的雪帅,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呢。仰仗着萧家的势力成就伟业,却又不齿萧家的行事总想割裂,好成就自己公正公义的名声。但真到生死关头该决裂的时刻,却又舍不下萧家的如山背景和雄厚资源。到最后,子不子,孙不孙,将不将,臣不臣,你还能做个什么?” 一截燃尽的草卷从他丰润红唇间掉落,他轻轻一吹,便化了飞灰在这天地间。 他笑:“你觉得我像个谀臣,可在我眼里,你连谀臣都做不好。” 萧雪崖盯着他,江面上的风此刻都似乎凝固了。
第351章 水到渠成 四周的士兵们感觉到了什么,都下意识离得更远了些。 半晌,萧雪崖森然低声道:“倒不知道辽东世子不仅有深渊心思,还有一张巧嘴,比那宫中大伴们也差不离了。” 他道:“只是世子评点他人如此痛快,轮到自己呢?” “我?”慕容翊笑,对他的讥刺根本不以为杵,道,“你是觉得你和我境遇相仿吗?不不不,你比我差远了,你家也比我家差远了。萧家只敢像只老鼠一样在背后汲汲营营,我爹可是真刀实枪地和太女干过,萧家只敢背后来信催促你对太女下手,我爹直接把刀塞我手里我不杀太女我就得死。” 萧雪崖冷冷地看着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打听。”慕容翊笑道,“大元帅啊,其实我知道你没我说的那么狭隘自私,但是你始终对太女信任不够,因为信任不够才多思多虑,不愿称臣,想着把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你两次和太女打交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你俯首,你心中其实早该明白。你明白她是怎样的人,那你那些妄自尊大的想法,你以为真的能走下去吗?” 萧雪崖一动不动,看也没看他一眼,但他搁在栏杆上的手,却微微绽起了青筋。 “她不怕你,只是不想再浪费国帑去收拾你;我也不在乎你,只是不愿意她将来还要费心处理你。她已经够忙了。”慕容翊手指一弹,燃尽的卷儿远远抛入江中。 抽完了一支,他还要摸出第二支,萧雪崖给这味道熏得不行,更不要说给这一席话说得心里烦躁,正要叫他滚,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巧巧抽走了这支烟,铁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道:“怎么样,好抽吗?” 慕容翊笑道:“挺提神的,不过你可不要抽这玩意,太呛,怕是伤身体。” “原来你知道啊。”铁慈笑得和蔼可亲,“这玩意不是一般的伤身,抽多了,牙齿发黑,指甲发黄,整个肺都是黑的,到老了早上还没起床先咳嗽,不吐出一大堆黄脓痰来不罢休,走到哪咳到哪,走到哪吐到哪……” 洁癖严重的萧雪崖整个人都不好了。 殿下为什么要说得这么绘声绘色! 慕容翊关注点不同,“到时候你会照顾我吗?” 铁慈冷漠无情地道:“慕四应该不会嫌弃你的吧?不然朝三总能忍受的。” 她朝他摊开手掌,慕容翊叹气,咕哝道:“真挺带劲儿的。” 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放在铁慈掌心。 铁慈没收回手,下巴一扬,“嗯?” 慕容翊只好又摸。 袖囊,胸口,腰带……他摸出了一根又一根,身上像藏着百宝囊一样。 铁慈的手上很快就堆了一小堆。 萧雪崖站在一边看着,忽然有点恍惚。 这场景,怎么这么像妻子在搜夫君的私房钱……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退后一步,别过脸去。 眼角余光却还能看见慕容翊身上明明能摸的地方都摸过了,铁慈的手还摊着不动。 慕容翊:“没了,真没了!”还把袖囊什么的都抖给铁慈看,果然都是空的。 铁慈不理他。 慕容翊无奈,细细碎碎的,居然又摸出了一根两根三根…… 萧雪崖叹为观止。 皇太女喜欢的竟然是这样的无赖。 慕容翊大声叹息:“像这样,以后我再也藏不了私房钱了!” 铁慈向他扔了一只猪并叫他快点滚回去隔离。 慕容翊接了猪,看也不看萧雪崖一眼,当真走开了。 萧雪崖看了他自在悠游的背影一眼,再看看将那什么淡巴菰一根根扔进水中的铁慈,他的目光落在铁慈日光下近乎透明的雪白手指,转开了目光。 铁慈扔完烟,转身对萧雪崖道:“西州知州由原西南招讨使暂代,知州衙门的同知听说是去黄州召祥府给当地知府贺寿去了,便暂且不动,待人回来再说。之前袭击我们的军船及俘获的兵丁,请大总管安排精兵,押送黔州按察使衙门审问处理,连带浮光江沿岸所有水上巡检司巡检,各地卫所千户以上官员,即日解甲封印,着令前往按察使衙门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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