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 “背我去追!”朱彝厉声道,“一定要拦下他!” 他冲到段延徳身边,一把揪下了他腰间的令牌,不等段延徳惊呼,便往祁佑身边冲。 祁佑微微一怔,看一眼天际,终究还是没说话,背起朱彝,掠了出去。 朱彝趴在祁佑背上,迎面是这夜永远不休止的寒风和恶雪,一张嘴便灌了一嘴的冰凉。 他追着前方风雪中朦胧的身影,高高举起手中令牌,那是次辅才有的宫卫指挥令牌,允许次辅在危急时刻,调动宫中护卫护驾。 他举着令牌,在风雪中高喊:“沿途所有白泽卫听令,立即集结拦截前方黑衣刺客,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有功者连升三级,重金封赏!”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无数人影狂奔而来,军靴和武器交击之声击响风雪黎明。 雪未有停歇之意,下得冰冷固执,无悲无欢。 “不计代价,阻其于宫门之内!” 声音越来越响亮,却越来越嘶哑,于风雪之中一路远去。 …… 重明宫内,眼见辽东刺客接应了慕容翊远去,群臣才醒过神来,悲声大作,连滚带爬地往殿中扑去。 他们忽然停了动作。 跪在一地血迹和雪泥之中,他们看见皇太女,终于从内殿,缓缓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还很正常,连表情都没有,但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心中一震。 因为往日里的皇太女,总是眼神带笑,眼里有光。 温和又慈悯。 但此刻,隔着冰风冷雪,深红殿墙,站在殿中的皇太女,看起来也像被冰雪揉成,而眼底的光,已经消失了。 不知是谁,忽然呜咽起来。 幽幽之声,如泣笛,萦绕着重明宫墙。 铁慈没有听这些哭泣,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见。 她在父皇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直到此刻,她才能安安静静地,看一眼父皇。 她看了很久,连那些丑恶的疱疣都仔细看了。 最后,她伸手,将父皇的发冠扶正,乱发理齐,衣领整好,又用袖口,将父皇脸上的血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 往事纷然如昨。 属于他的每一道风景流过。 有将小小的她背在背上骑大马,洒落御花园无数笑声的他。 有把她放在膝上,把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写字的他。 有皇储册立大典上,看着一板一眼行礼的小小孩子,眼含歉意,轻轻抚上她头顶的他。 有在被太后欺辱之后,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还在逗乐哄她的他。 有拿着小棍子指点美男江山,追在她身后要她选一个的他。 有因为那些退婚书气得脸色铁青,却还和她说我崽是最好的他。 有总爱逛她瑞祥殿,偷撸她猫的他。 有破例出宫,亲自来接她的他。 有将她放在膝头让她安睡的他。 有在枫园第一次痛快玩乐,笑得像个孩子的他。 有站在风雪殿前,指着她身后千里江山壁雕,微笑着对她说最后一句话的他。 那句话,当时她没听清,如今却忽然清晰响在耳侧。 如果她知道那是此生父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和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她知道那就是父皇此生的最后笑容。 她一定会追出去,追进重明宫,便是死,也不会让今日重明宫鲜血尽染,让自己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最爱的人,让人间遗恨绵绵不绝,从此写满冷殿孤灯。 要怎么追蹑啊,这在往高峰狂奔路上戛然而止,一路倒退即将滑入深渊的人生。 她抬手,轻轻合上了铁俨大睁的双眼。 弯身,将脸贴在了父皇的胸膛。 就像在十二岁之前,她在疲倦苦痛之时,最爱对父皇做的那样。 可是现在,再不会有人将她揽住,抬起手,轻轻拍她的背哄她了。 可是现在,脸下的胸膛,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熟悉的心跳。 这一生,她都不会感受到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只为炼那帝王君心似铁,不配这人间灼热温暖,一旦得到,转瞬失去。 她忽然往前一倾,整个人趴在了铁俨的身上。 身后,丹霜的喊声撕心裂肺,“殿下!” 大片大片的血从铁慈嘴里喷出,顺着铁俨衣襟往下流,她趴跪在自己的血泊里,额头死死抵着父皇衣襟上的盘扣,双臂颤抖,无法起身。 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她耸起的微微颤抖的清瘦双肩,和两人身体间隙间,不断滴落的令人惊心的血。 脚步声响,赤雪简奚等人也互相搀扶着冲进来,赤雪一把推开扶着她的简奚,大喊:“传太医!传太医!” “封锁重明宫!” 受惊的内阁中人这才反应过来,下令的下令,冲上台阶的冲上台阶。 却在此时,光影一闪。 就像忽然吹来了一阵风,将雪片刮得横飞,现出一道狭窄空隙,空隙里冷光一闪而过。 下一瞬冷光抵达铁慈后心! 惊呼声起! 铁慈还趴在原地。 离得最近的丹霜,一眼之下瞳孔放大。 她知道这样的速度,她连扑过去挡都来不及,更不要说出手。 下一刻,风声卷过,铁慈忽然消失不见。 她消失的瞬间,那点冷光似乎顿了一顿,随即再次呼啸而出。 丹霜此时已经扑到铁慈的位置,眼见人影不见还在欢喜,太女一定是瞬移成功了。 但随即她便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柔软的,冰冷的,微微散发着血腥气味的。 她瞪大了眼睛。 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下一瞬肩背剧痛,那点冷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血光炸裂的那一刻,丹霜没有逃,她竟咬牙向后一撞,让那冷锋刺穿自己的肩胛骨,身子一扭,硬生生夹住了那刺入肩膀的剑,再往反方向一冲。 寒光如炼,血如赤带,她竟然生生用自己的血肉,卡住刺客的剑,蹿到了另一个方向。 刺客失了剑,发出一声冷笑,依旧没人看见这人的形貌,只感觉到一抹影子如光照,一闪而过。 此时白泽卫已经冲进了殿,没有看见殿下,也没看见刺客,只有丹霜咬牙,狠狠拔出肩背的剑,环顾四周。 殿内空荡,只有风吹帐幔轻轻摇晃。 铁慈缓缓抬起头。 她现在在一座倾倒的屏风背后,屏风正好和背后的墙形成了一个死角,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 但她是怎么从父皇身边到这儿来的,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瞬移。 她能感觉到,最起码现在,她体内的天赋之能,已经无法使用了。 就在方才,冷风及体,只那刹那之间,她便知道来了非常厉害的刺客,她此刻根本无法抵挡。 毒计连环,杀了父皇之后,下一个必然是她。 对手非常强大,时机把握,妙到毫巅。 她闭上眼。 疲倦袭来,不想挣扎。 就这样吧。 下一瞬却感觉温暖柔软的身体覆盖上自己,有人抱着她一个翻滚,在丹霜扑上去以身相代的时刻,带着她滚到了角落,将她塞进了这里。 此刻救她的人已经不见了,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人影晃动,白泽卫在殿中徒劳搜寻。 铁慈闭着眼睛,忽然手指一弹,弹出一块木块。 木块破空声响,在殿中激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下意识去追寻声响的来源。 铁慈闭目聆听。 风雪声、呼吸声、殿外的脚步声,殿内的……衣袂带风之声! 所有人都在静止听声。 只有刺客才有这么快的反应和速度! 人影一闪,铁慈从屏风后翻飞而出,手一抬,玉笔如白电,追上了一缕黑色的风。 哧一声轻响,一条血线在空中纵横,风一停,一人在半空中惊怒回首。 她此时才现出身形,身材娇小,眉目稚拙。 是燕南那个出入如鬼魅的小影,现在留存在世上的最佳刺客。 她眉宇间残留惊讶,似是没想到强弩之末的铁慈,竟然还能伤她。 当然,确实是很轻的伤,只擦破了一层皮。 铁慈迎着她的目光,从容走出。 她平静地迈过一地碎砖乱木。 缓缓在重明宫宝座上坐了。 她坐在父皇昔日的座位上,居高临下,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疲倦。 对眼前的可怕刺客,勾了勾手指。 这轻蔑的态度显然立即激怒了小影,一道黑色流光,宛如游蛇,前一瞬刚映上地面,下一瞬忽然就出现在铁慈膝前。 其人如影,光至人亡。 铁慈没动。 光影转眼抵达她靴尖。 下一刻轰然巨响,宝座前地面塌陷,几道钢板四面升起,钢板顶上轧轧连响,瞬间覆顶。 将小影困在了其中。 不过只是一霎,里头砰砰几响,钢板上便凸出几道手掌轮廓,显然这东西困不住小影,转眼她便能脱困而出。 铁慈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手指点点弹弹。 轰隆。 又一道钢板穿地而出,罩在了方才的罩子外面。 轰隆。 又一道。 轰隆。 再一道。 轰然之声不绝,整个大殿都在微微震动,一道又一道的牢笼不断出现,生生将小影罩成了一个套娃。 殿内外人们盯着忽然出现的多层堡垒,目瞪口呆,几疑身在梦中。 铁慈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的牢笼,闭了闭眼。 何止这一层套一层的钢铁藩篱,能困住天下最强的刺客。 在这殿中。宝座下,屏风后,书案前,帐幔后,所有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有机关。 每一处都能困人杀人,是她费尽心机为父皇改建,为了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父皇的生命安全。 到头来,当厄运真的来临,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 她靠着御座,没有动。 并非不想起身,而是无法起身。 人们呼喊着涌上来,铁慈目光落在风雪虚空之处,轻声道:“封闭重明宫。不许进出。” “着人好生收殓陛下,先抬至内殿,和……母妃放在一起。” “派人保护好所有重臣大员。” “着人戴白,出宫至各重臣府邸报信,就说……陛下崩,太女薨。” 跪在她面前聆听的段延徳霍然抬头。 铁慈闭着眼,道:“杀了陛下,下一步是杀我,再下一步呢?” 段延徳醒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刺杀连环不绝,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扰乱一下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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