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戛然而止,每个人眼底都蒙上一层绝望的阴翳。 有人抬头,隔着全玻璃的穹顶,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道灿烈的光。 曾今他们将那道光射向另一处国土,没有想过那意味着什么。 如今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头顶,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绝望。 天上泻下了太阳,携着无穷的愤怒和坚执的报复。 光亮得每个人轮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炽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轰——” …… 窝里海边,人们茫然地站立着。 一路奔逃,数月绷紧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关,忽然都如硝烟散去,竟让人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一会儿,后续赶来的狄一苇和萧雪崖,才反应过来,狄一苇下令整军,收拾战场。 萧雪崖则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见皇帝蹲在那里。 他还没到,就看见铁慈抬起头来,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负责安排。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窝里海的底部。 那里散乱着无数飞车,各种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残肢断臂。 铁慈这一眼看得飞快,然后迅速转头,萧雪崖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掠过一丝凄然和绝望。 然而她还是没有靠近窝里海,她只是轻声对萧雪崖说了句话,然后,身影一闪。 萧雪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右手已经没了。 空着的手腕触及空风。 原地已经没有铁慈的身影。 …… 一日之后。 翰里罕之北,图兰山脚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远下着雪,一年又一年,总无化期。入目便是一片无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是铁慈。 铁慈在雪原上已经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干脆在眼睛上绑了黑布,凭感觉前行。 她似乎没什么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见一个深谷,四周都是经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视了很久,心想这是慕容翊掉下去过的冰渊吗? 有次经过一座雪峰,听见山中隐约兽吼不绝,她停下脚步,仰头看那如剑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过的兽谷吗? 还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驻足,那里大抵曾经有很多树,留下了很多残缺的枝桠,那些枝桠被冰雪一层层覆盖,冻得坚硬,如一柄柄剑,冰冷,霜白,向天而立。远远望去,又如无数白骨,伸着绝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运重来。 她掰下一截树枝,彻骨冰凉,她想,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吗? 当年在跃鲤书院,她半夜追着慕容翊去了后山,撞见了他围杀兄长,在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时的经历。 后来她总想,不知道那些兽谷,冰渊,白骨原是怎样的,如果她有机会看见,一定会将兽谷踏平,将冰渊填满,将白骨原的白骨归葬,让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无能伤人害人处。 她不能参与他惨痛的幼年,不能抚平他旧时的伤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铁慈伸手,轻轻抚了抚腹部,心中无声叹息。 机关算尽,终抵不过命运无情。 身后风声凛冽,天地空旷,恍若只剩下她孤身。 铁慈却忽然回首,对着空风冷雪,淡淡道:“出来吧,师父。” 风啸得似乎更烈,吹散无数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静静落下。 无人应答,连语声都被吹散。 “你在将军手腕表上留信给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旧一片沉静。 铁慈静默了一会,看看天色,道:“师父,你在等我午夜发作吗?” 一阵静默后,远处有人笑答:“是啊。” 铁慈正前方,十丈距离外,两块积雪的大“石头”忽然动了起来。 云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着一把白色的枪,手臂稳定,眼神平静,遥遥瞄准了铁慈。 她身边是面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师兄,没带武器,看见铁慈,还很热情地打招呼:“师妹,别来无恙啊?” 铁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凝视着面前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两个人,颔首招呼:“ 大师兄别来无恙。” 然后她看了看云不慈的枪,道:“师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云不慈挑眉以示疑问。 “朕这三个多月被追杀,见过这玩意不知凡几,今日师父手持者,应该是最老式的那种了。”铁慈一笑,“师父真自信。” “三月追杀,一路逃奔,经脉毁损,伤痛发作,你早已是强弩之末。”云不慈淡淡道,“若再携带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我?”铁慈好奇地道,“现在,你们已经输了啊。” 云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从白天开始,终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 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有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点头,一笑。 “因为输了所以要杀你。否则我何以应对联盟民众的愤怒和联盟高层的质询?” “也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你无法交代。”铁慈点头,“不过抱歉,哪怕朕是强弩之末,也绝不会送上头颅,成全师父。” “理解。”云不慈也点点头,“你我之间,无需虚伪的寒暄,不是吗?” “是啊。”铁慈道。 然后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 云不慈眼瞳一缩,随即笑道:“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巧的手枪,线条优美简洁,光泽幽微。 铁慈凝视着手里的枪,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着,是因为朕一直不知道这居然是把枪。”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离京前去小楼,收到这个临别赠礼,阴差阳错,以为那是避孕药,还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来,磕上一颗。 到头来,避孕药不是避孕药,她想要孩子却没有机会。 到头来,原来那是师父给她的防身杀器。 那时候,师父还是对她有几分真心的吧。 毕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么都教,却对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讳莫如深。 重明宫师徒谈判那晚,枪声响起之后,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带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这把用盒子装着的枪。 放在柜子的角落,落了灰尘,早已忘记。 多年后开启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许是深情厚谊,于那一刻却如此讽刺,她凝视着熠熠闪光的枪身,想着命运的森凉和无奈。 一路血火,一路挣扎,到得此时,她不会再相信温情。 她缓缓抬起手。 手腕一转,枪口对准了云不慈。 雪原之上,师徒相对,一端枪,一持枪,互相瞄准。 “曾经听师父说过欧洲中世纪流行的贵族间的决斗。”铁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认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争端,最后都会归结为武力的争斗。既然如此,这场争斗不如就发生在你我之间,敬请开枪,到死为止。” 云不慈不答,枪口稳定如初。 远处隐隐有震动,地面雪花微微跃动。 铁慈浑然不觉。 她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衣人影。 她的尊长,她的师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个母亲。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举,校正准星。 轻薄小巧的手枪,应该比不过对面那支枪管都比手枪大三倍的长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砰。” 两声枪响,因为完全同时,合为一声。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伫立不动。 雪原上雪花飞散,上空纷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帘忽然被无形的手扯动,出现短暂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开。 落雪地如艳梅葳蕤。 风从雪原尽头奔来,携碎雪贴上铁慈的脸。 铁慈依旧站着,肩头一团殷红不断扩大,再顺着肋侧,滴落雪地,留下一个个深红的小洞。 地面震动愈烈,远处积雪如翻浪滚滚而来。 铁慈看向云不慈,眼神掠过一丝疑惑。 她也依旧立着,脸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滩血,但衣服并没有破碎,以至于铁慈竟然不能辨认她伤在了哪里。 血量看起来也不多。 她轻微地吁一口气。 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对面,云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 铁慈不答。 自从端木在她体内渗入内力之后,她以药力勉强维持着的经脉彻底崩毁,她不再受午夜那一个时辰的罪,但也从此没有了受罪的机会。 “所以,愿赌服输。”云不慈将枪抛在雪地里,又从身后拎出一个箱子,放在身前。 铁慈眼瞳一缩。 这箱子和将军的那个箱子太像,以至于让人一看见就明白,这里头装的又是灭世武器。 她盯着云不慈。 云不慈却浅淡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箱子,道:“里面的东西,有两件,一名‘鼓’,一名‘甘霖’,是联盟硕果仅存的灭世武器,也是比‘调皮蛋’杀伤力更大的终极武器。” 铁慈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她,肩上的血汩汩地流,她连抬手去捂都不敢。 云不慈手按在箱子上,道:“这些都可以给你。” 铁慈毫不动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我要你答应我,接纳联盟残余民众——假如还有的话。” 铁慈一怔。 “将军扔了一颗核武,然后被扔回去了,这叫报应不爽。但是,联盟大多数民众,还是无辜的。” “他们想必也剩不下多少人了,管理司的军力几乎消耗殆尽,战争后期军事管制,民间几乎也没有武器,联盟民众现在是真正的难民,不会对大乾造成任何威胁,而他们所拥有的现代科技和工业知识,对大乾却可谓是至宝。” “铁慈,你是最有大局观的君主,你该知道怎么做。” 长久沉默,唯闻长风舞。 良久,铁慈缓缓道:“抱歉,师父,我不会再信你的任何话。” 云不慈笑了笑,道:“你不信可以,我这就把‘鼓’和‘甘霖’给用了。” 铁慈抿了抿唇。 云不慈张开双臂,囊括了广袤雪原,“反正联盟民众也没活路了,从来不介意拉大乾陪葬,最终便如这雪原一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师兄忽然道:“阿慈,我们会在迁移之前,提供一批目前最适合大乾的工业农业技术,改良种子,珍稀物种胚胎等等,并最先移交各科类科研人员,同时移交武器侦测系统,在联盟民众通过通道之前,会经过侦测系统扫描,藏匿武器者一律不得入大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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