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道:“我最讨厌写文章,你且去,书院还怕没有文章好的人?你一路请教便是了。” 赤雪便伸出她那被泥水泡得发白,已经裂出血口的手,将衣襟顶在头上,准备一路招摇过市去了。 四面夫人们有窃窃之声,铁慈听见有人低声说:“这哪来的小子,主仆都这般厉害。” “听说是那个叶十八,邪性!” “确实,连奴婢都这般狠辣。” “该!那老虔婆今日你家墙根扒土,明日她家菜地偷菜,这围墙定好的各家界限,她扒了岂不是占了别人家的!老葛整日不着家,由得她越发放肆。这回总算有人整治她!” 哒哒哒脚步声响,一直菩萨一般端着的监院夫人冲了下来,伸手要去抓赤雪,这要真给她这模样沿路问过去,监院的脸皮就给放在地上踩,非得回来休了她不可! 铁慈伸手一拦,那手臂铁铸一般,她向后一仰,正想着要不要狠狠心跌一跤,铁慈却已经向后一个踉跄,大声道:“夫人你这是赖账还要打人吗!” 监院夫人给这瓷碰得眼前一黑。 眼看赤雪转身要走,急忙抓住铁慈袖子,低声道:“给钱,我没说不给钱,你且别闹了!” “那好,承惠十两银子。” “十两就十……什么!市面上泥瓦工匠一日最高不过三百钱,你……你这是讹诈!” “原来夫人知道市面上泥瓦工价啊!”铁慈淡笑,“但是泥瓦工匠的价格如何能与我这两婢比?先别说她们当初百两的身价,就说她们的技能,但凡诗书琴棋绣花中馈盘账无所不能。文能提笔成诗,武能上马狩猎,这等人物,若是去卖艺,一日又能挣多少?如今来给你做工,这其间损失你不该补偿?至不济我们青春少女砌的墙,也分外美丽齐整,将来夫人您家来客,引至这墙前也可夸耀一番,成为你家一景。这其间给您带来的隐形好处,又不可以以银钱估量了!” “……” 监院夫人一生吝啬,又以善于操持自矜,素来是个“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精刁角色,今日却被打开了新世界,才晓得“勒索”这两个字,有十八种写法。
第84章 大佬惹不起(二更) 她眼前发黑,铁慈嘴里那些滑溜溜的话,仿佛成了硬生生的砖头,将她的脑浆砸个稀烂,看那架势,如果她不认,八成还有更多的话儿,势要将她过往几十年东抠西索掏摸出来的好处都给砸飞了。 她只得抓紧了铁慈的衣袖,躲着众人看笑话的目光,压下心头恼恨,低声道:“那……且进屋商量。” 铁慈等的就是这句话,掸掸袖子随她进屋,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视线。 监院夫人精神怏怏的,还在试图讨价还价,“……五两好不好?但你不得对外说一个字……” 铁慈盯着她,笑道:“在下很奇怪夫人日常打着监院大旗讨好处,但真的被我找上门,却也不曾拿监院势力压过我一句。” 监院夫人抽抽嘴角,硬撑着道:“老身还不至于那般下作。” 铁慈心中笑一声,“哦,我还以为夫人与监院夫妻不和,无法拿他作势,反而生怕他得知您这些事呢。” 监院夫人神色更不自然了,“哪有的事!”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半晌却忍不住道:“他日日在前头为书院操劳。月银稀薄,偶尔还要接济一些穷鬼。家里这摊子事,上下嚼用,不都是我操持……” 她神色沮丧地去摸银子,铁慈却忽然道:“夫人竟然如此艰难,既如此,这银子我便不要了。” 监院夫人不防峰回路转,顿时大喜。 “我只想夫人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你说,你说!” “我听闻我那早逝姑母早年和夫人颇有交往。如今家里想为姑母建一座供堂,需要一些她的遗物。不知道夫人这里可还留着?” 监院夫人有些讶异,随即掉开眼光,“你大抵是误听了吧。我和令姑母并无太多交往。” “姑母临去那日,不是曾和夫人见过面吗?” “哪有!我那天就没见过她!我是在她死后才……” 监院夫人自知失言,蓦然住嘴。 “才什么?” “才……才去帮忙处理后事啊!” “然后偷走了妆奁盒里的步摇。” “你胡说!那盒子里才没有……” 监院夫人再次顿住。 铁慈对她敲了敲小几。 “拿出来吧。”她道,“难道非要我对外宣讲夫人你曾偷走了我姑母的遗物,你才甘心?” 监院夫人磨蹭半晌,才进了内间,拿出了一个盒子。 “里头没什么东西,就一个空盒子。” 盒子是乌木镶嵌螺钿的妆奁盒,不算贵重,却十分精致,只除了一个螺钿有点翘起,似要掉落。 里头果然是空的,铁慈却知道,里面一定有别的首饰,只是都被这老太婆变卖了或者融了。 这盒子特别精致,大抵她想留着赏玩,才保留了下来。 当初铁慈离开山谷前,曾细细问过贺梓,夫人的遗物都有哪些。贺梓一一数过,铁慈便察觉,似乎少了一个妆奁盒。 遗物当中有妆奁盒,这是之前没被发觉的原因。但是贺梓说过曾经给爱妻送过的一柄步摇,夫人自尽的时候便插在头上,那步摇很长,随葬的妆奁盒却是一只很小巧的盒子,只能放一些耳环短钗。 无论是贺梓,还是赶来给夫人收葬的娘家人,都是男人,男人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但铁慈确定,既然是夫人珍爱的步摇,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妆奁盒收着。 那这个妆奁盒去哪里了? 她知道女人很多时候,很喜欢在妆奁盒中藏一些小秘密。所以想先找到这个妆奁盒,说不定会有线索。 当时贺梓家的院子,和现任山长和监院都相邻。 在听说监院夫人的行事作风,听说她曾艳羡这支步摇后,她便想,有没有可能,这个爱财如命行事没什么下限的监院夫人,会摸走这个盒子。 毕竟那时候刚出事,房内一定很混乱,夫人们作为临近女眷,一定会来帮忙,这时候浑水摸鱼,对监院夫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她做好打算要来找监院夫人,只是没想到两个丫鬟抢先铺路去干苦力,那就趁机敲诈监院夫人,再在她心疼钱的时候,放她一马,求个解答。 她以求姑母遗物入手,监院夫人心虚,立即就慌了。 她随口说贺梓夫人死亡当日和监院夫人见过,监院夫人下意识否认,思路自然会被引到当日自己真正做的事上去。 两句话下来,铁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盒子拿到手,她不急着走,又道:“听说夫人当初很喜欢去藏书楼读书,我姑母也喜欢去哪里,你们曾相对论文过吗?” “你姑母确实喜欢去藏书楼,喜欢在那读书写字。我是个粗人,我和她没话说。她一般在二楼,我只在一楼。对了,你姑母自尽那日,一大清早还去过藏书楼。” 看在十两银子份上,监院夫人答得很顺溜。 “一个人去的吗?” “一个人去的,出来的时候却有人在她身边,但我没看清是谁。” “会是朱夫人吗?” “朱夫人伉俪举案齐眉,早晨都会亲自伺候夫君洗漱早餐,然后再补觉。她早上可不会出现在那里。” “对了,夫人可知当年,谁最会临摹?” “我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了。只是这临摹一技,在书院实在不算什么新鲜。大多数人都会,比如容麓川就善于临摹名画。” “会临摹画有什么意思,要是我,就临摹教谕的笔迹,给自己来几个优异。” “你这法子算什么。当年山长还不是现在这温润性子,十分地不稳重,曾经学了贺先生的字,给他的好友回信,求娶人家的女儿,差点惹得贺先生夫妻不和。后来被贺先生打了一顿……”监院夫人叨叨地说了一阵,忽然住口,道,“陈年旧事,无甚说头。” 铁慈也没有追问,随便说了几句,怕监院夫人多想,猜到她在查贺夫人死因,便收声告辞。 她不怕监院夫人把这事告诉监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真告诉了监院,监院为了名声,少不得惩戒这老太婆,她没这么傻。 监院夫人虽然失了盒子,但盒子也不甚值钱,因此心中满意,笑吟吟送人出门。 众人还在围观等候,看两人剑拔弩张进去,喜乐融融出来,都十分纳罕。 那老太婆一向爱钱如命又得理不饶人,如今大出血还这么欢喜的? 吃了这小子迷魂汤? 铁慈又听见有人说她邪性。 她微笑作揖告别,礼数周全,经过砌了一大半的院墙边时,伸手轻轻拍了拍。 然后她带着婢女扬长而去。 众人无趣要散,监院夫人啐一口也要回屋,忽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骇然回身。 就看见刚砌的那面墙,轰然倒地,碎砖乱石,散了一地。 而监院夫人蓬头乱发,一身灰土,茫然而立。 “……” 回去的路上,铁慈在前面走,两个婢女在后面追。 赤雪好容易才追上她,拉住她衣襟赔笑,“公子……公子……莫生气了……” 铁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赤雪被看得垂了头,呐呐道:“公子……是我错了,我想着公子您需要和监院夫人拉扯上关系,既然她找上我们,莫如顺水推舟。我怕这万一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何须你们这般委曲求全?还是你们对我没信心,觉得我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赤雪肃容敛衽道:“是,是婢子想差了。” 铁慈这才敛了怒容。她其实并不是真生气,也没觉得自己的脸面如何尊贵。更不是在意两个婢子自作主张。只是赤雪丹霜自小陪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是她心中极其重要的人,她不需要她们自我灌输那种“主辱臣死,死而后已”的牺牲理念。哪怕一点小事都不必。 她害怕这样的事情习惯了,终有一日她们也会被这种认知推动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选择牺牲。 她宁可艰难前行,也只要所有在乎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丹霜走上来,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公子,给。” 上课钟声已经敲过,餐堂没饭了,铁慈本已经做好了准备饿肚子。她有点惊喜地打开纸包,里头雪白喧软的包子,猪肉大葱馅儿,一咬流油。 “那老太婆对别人悭吝,对自己却还不错。这是我趁你们吵架,在她厨房里偷的。” 铁慈笑起来,开始分纸包里三个包子,一人一个。 两个婢子都没推辞。三人一人捧一只包子,在初夏浓阴斑驳的树下,满嘴流油地啃。 少女们眼眸里有带笑的光,路过的匆匆的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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