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正在计算时间,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哪怕全速飞行,此时应该也还没到,那丫头能骂我什么呢? 她哪里知道,彼时竞庭歌和慕容峋正坐在沉香台上聊她的婚事,争执她嫁给顾星朗到底亏不亏。讨论如此热烈,能不打喷嚏么? 而粉羽流金鸟确实是在慕容峋离开沉香台后才到的,就是竞庭歌探了探脖子的半个时辰之后。 子时。 一身烟紫的竞庭歌披着那件对她来说太大的玄色大氅,鼓着腮帮子,瞪着那只粉鸟道:“我就知道她要拿这件事要挟我。你来之前一个时辰我就想到了。” 粉鸟左右晃动一回脑袋,似是摇头,然后发出一连串清越的音节。 竞庭歌听罢一阵长吁短叹,最后泄气道:“罢了。若不是我开了头,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思忖片刻,犹是不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顾星朗?这么大份人情,日后可找我换多少事情,就这么用了?” 那粉羽流金鸟似乎困得厉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摇一回头。 “你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想了想,突然正色起来:“她爱上顾星朗了?” 粉鸟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小黑眼珠子十分无语看着她,发出了几个音节。 竞庭歌松下一口气:“既然见都没怎么见过,她这是为谁卖力呢?她是去借东西的,谈判条件足了就成。这么费劲的案子查它干嘛?” 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跟慕容峋保证,阮雪音不会帮顾星朗,扭头就打脸。那死丫头不仅自己要查案,还要拉我下水。我还不能拒绝。 两天前这只鸟来苍梧,传话帮看雪地印记的事,早知道便不要说那句“拿什么换?”,直接答应好了。不就是看个脚印吗? 这下倒好,能有的线索都要给人整理出来,几乎成了“帮凶”。叫慕容峋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 便在她絮叨那只鸟的时候,数千里外的霁都皇宫内,阮雪音已经躺下安置,然后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所以鸟儿已经到达苍梧,并且说完了该说的,时间正好。那个丫头应该正在碎碎念。 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喜欢竞庭歌以物易物、以事易事、锱铢必较的行事风格,如今看来,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至少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云玺照例睡在暖阁,与阮雪音就寝的内殿连通,但隔了些空间距离。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从早到晚一刻未停。先是阮雪音造访披霜殿,两位夫人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午后她前往挽澜殿回话,君上倒淡定,但很快便让涤砚来传话,吩咐了好几件事;入夜瑜夫人上月华台,又是半个时辰,而她也看到,瑜夫人来之前,先去了挽澜殿。 还有傍晚那会儿,瑾夫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所有细节尚留在她脑子里。彼时她随阮雪音走在从折雪殿去月华台的路上,廊下那些六月雪已经开得极好,远远望去,当真有雪落长街之感。便在这色彩极少、甚至有些清冷的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抹绛紫色轻纱裙裾,同色刺绣滚边随起伏的裙裾向空中激荡,像是凭风而起的涟漪。 “珮姐姐。”阮雪音尚未来得及以平礼见之,便见对方施施然福了一福,声音甜糯,语气亲昵。 后来她才知道,上官妧无论对谁说话都如此,这甜糯嗓音、亲昵态度,就像一件历经打磨的兵器,为着某些用途,苦心孤诣经营了多年。 “瑾夫人。”阮雪音回礼,不大习惯这种亲昵。 “自姐姐入宫,一直想来拜会,总是不凑巧。上个月宫宴本想同姐姐叙话,无奈座位离得远,姐姐又提早走了。今日遇见,总算能说上两句。” 阮雪音不太适应这些名门闺秀一套一套的社交说辞,但既然入了宫,这类场面总要应付过去。 “我在山里生活惯了,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失礼了。” “姐姐是七窍玲珑之人,这些事情,稍加学习便能做得很好。说起来当年竞先生入苍梧,也不大习惯与人周旋,可没过多久便能在诸王与群臣之间游刃有余了。” 上官妧是蔚国当朝相国上官朔之女,与瑜夫人纪晚苓、珍夫人段惜润一样,都是这一代青川大陆上著名的美人。自对话开始,阮雪音一直不动声色打量她,长而浓密的眉与睫毛,一双桃花眼,还算白,双唇饱满,色如激丹。居然是妩媚艳丽挂的,名门闺秀里,这种长相倒少。 她思绪轻转,对方也在打量她,从上到下,很是认真,最后视线落在那两道红痕上。 “不过姐姐,”她顿一顿,似在措辞,然后上前半步,以近乎耳语的声量问道:“你真的是阮雪音吗?”
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的情绪。她几乎肯定,她只是在“诈”她,于是莞尔道: “不像吗?” 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也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交集?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时局和可能性,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几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齐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是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邮戳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见她容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阮雪音心下一动,这话倒像是竞庭歌的句式。 “这话任谁来理解,都是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这句话,我父亲极为重视,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宫,定要即刻拜访。” 话至此处,阮雪音如何听不出?整个大陆都认为她入祁宫,必会为崟君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其他两国同样怀揣心思的人来说,她便算半个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见一见,说不准还能合作干点儿什么。 只是蔚国势弱已久,又刚结束四王之争不过两年,上官朔便这般沉不住气了?那慕容峋呢? 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竞庭歌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官朔就变得无比重视。是因为这话暗指容貌?可谋事布局又不靠脸,她美与不美,有什么要紧吗? 对于男性世界而言,一个厉害又美貌的女子,远比只是厉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险得多。 这个道理,竞庭歌也是入苍梧之后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刚下山,尚未到领悟之时。 她困惑未解,回神见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尽是探究之意。 “如与不如,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学,想来我师妹的意思,是说墨兮这方面不如我。” 这话听着也算合理,毕竟竞庭歌确实没说清楚,是什么比不了。但—— “整个蔚国都知道,竞先生傲气,是眼高于顶的人。我虽从未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却也知道她美若天仙,不输我们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跟我父亲一样,总觉得她说的就是容貌。当然也可能是容貌加才学一起。” 初夏傍晚的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眼前绛紫裙纱的佳人却如玫瑰般浓墨重彩,在这幅清淡背景中跳脱出来,显得无比出色。阮雪音觉得这个场面甚美,一时竟欣赏起来,继而想到顾星朗确实艳福不浅,纪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而段惜润又是另一类。 上官妧却以为她语塞,趁热打铁道:“姐姐,掩盖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这些对话都进行得很小声。但云玺站在阮雪音近身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子时将过,她躺在暖阁榻上反复想那些话,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涤砚转达的君上嘱托,竟越发清醒起来。 所有这些都在指向一种可能,一种她暂时无法说清、难以解释,却极有可能的可能。 这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却又好像十分清楚的可能告诉她,沐浴这件事,得快些行动了。 六月初四这天夜里,折雪殿突然走了水。 谁也不知道火势从何而起,当折雪殿掌事宫女云玺喊起来的时候,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正殿大门一溜儿门窗燃了近半。 “怎么烧得这样了才发现!若是主子有什么好歹,咱们谁担得起!”那领头的巡防侍卫满头大汗,一边指挥几名兵士操作水龙,同时催促那些从庭中太平缸里盛水的兵士动作快些,一边冲一名宫女大声嚷嚷。 折雪殿内乱成一片,水声、叫喊声、木头着火的噼啪声统统混在一起,那宫女也忙不迭抱一只桶正从太平缸里舀水,急促的应答声中带着哭腔:“下个月便是天长节,最近宫里宫外都开始提前庆祝。听说今夜要放烟花,还是礼部新制的样式,云玺姐姐说夫人沐浴一向不需要人伺候,夜里也没什么事,便让我们都去赏烟花,留她一个人在内殿伺候。夫人也是准了的。谁知竟会走水呢!” 那宫女身量纤细,就是将木桶盛满水估计也拿不动,却仍十分卖力一下下快速舀着水。领头侍卫见状不忍心再嚷嚷,转而道:“那这会儿进去人了吗?得赶紧将夫人接出来啊!” “云玺姐姐进去了,说夫人沐浴本就不喜人伺候,她一人进去接应便好。” “这么大的火,就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个好歹——这云玺姑娘心也太大了!”那侍卫头待要再说,忽然想起云玺此前是御前的人,珮夫人又向来不得宠,这宫里的事说不清楚,自己一个当差的尽本分便好,可别多嘴摊上什么事儿,于是摆摆手道:“罢了,好歹只有正殿门窗燃着,这会儿控制,内殿应当无虞。” 内殿确实一片宁和。浅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照在书架上那些摆放得并不齐整的书册上,原本泛黄发旧的纸页,竟因为月光浸染变得精神了许多。 重重纱帘之后,阮雪音刚结束沐浴,正在擦拭身体。适才一直有水声,她又在出神想些事情,到此时才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喊声和那些叮叮咣咣的容器相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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