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在追究东宫药园案。不得不说,她很会问话,两个多月,这么多谈话来回,我竟没有丝毫察觉。” 是很会问。顾星朗心道。偏今日不会。在晚苓那里滴水不漏,到纪桓跟前却一字一顿直切要害。 他一怔。 她今日是故意的。 不是没得选,不是机会难得不得不问—— 机会确实难得,但她根本不是要抓住这可能只此一次的机会从纪桓那里问出来什么。 她只是要对方知道:她在翻东宫药园案。且认为对方与此事有关。还用了惢姬的名义。 用惢姬也不只是要增加说辞上的合理性。上官夫人,惢姬,纪桓,或许还有更多已过半生的前辈—— 这些人,会不会皆为故人,曾于时间长河中的某一刻交汇,被同一件事捆绑,聚集,爆破,最后离散,各自回到原点。 这一刻会不会就是二十一年前。 这件事会不会就是东宫药园案。 她以这个假设为基础说出了那句“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似乎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当然是诈。惢姬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听者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惢姬主动放出了线索—— 如果这是一个故人江海别的故事。 那么惢姬是故人。 故人要旧事重提。 这才是她今日抛这颗鱼饵出去的真实意图。 纪桓在锁宁城呆了整整四个月。去是二十二年前的十二月,回来是二十一年前的三月。 距离十一月东宫药园案发还有两百多日。远是远了些。 但这个假设是有可能成立的。 所以上官妧明确知道此事。却不是因为其父。而是因为其母。 上官朔利用对此事的知情混淆视听,让上官妧暗示纪桓或与锁宁城有勾连,试图转嫁祸首,解苍梧城谋杀祁君之困。 很合理。 比去年看起来还要合理。 若皆为真—— 纪桓今夜,该当无眠。 而傍晚这场仅仅两个回合的隐晦交锋,或许,会成为那段锁宁城往事重见天日的真正开始。 谁能想到呢。 往事并不如烟。 “星朗?” 他半晌没动静,眸色变了好几变,纪晚苓静候半晌,终忍不住轻声唤。 顾星朗抬眼。 “父亲多年前去过锁宁城,我是知道的。据说在我出生后不久回的霁都。”她犹豫一瞬,“真的和东宫药园案有关?” “据我所知,没有。”顾星朗答。但所知和事实是两码事。自然不能同她这么说,转而道: “她借封亭关从你这里套话,此事——” “你不想我说,我便不会说。哪怕对月姐姐对父亲。”纪晚苓接,很快,“但你要有数。她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们不一定要知道,但你得知道。”沉吟片刻又补充,“我一直以为,你是都知道的。” 是知道。只是不知细节。确实他也没问。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 “放心。”顾星朗神色淡淡。 “情字障目。”纪晚苓眉心微蹙,犹豫半刻,“有时候拉开些距离再看,会更清楚。” “起风了。早回。”他道。本想借此机会再说些什么,关于紫丁香和与之相连的隐患。防患于未然,哪怕思路不清方法没定,至少先起个势头。 终是都不对。气氛不对,心情也不对。而处理这些事情,需要气氛情绪加持。 说完这句,他站起来,转身出了清晏亭。 “让你在太医局查的事,有眉目了么?” 六七里外青绿长廊尽头立着两个人,绛紫宫裙于颜彩上本就浓沉,四下无灯,月光亦被廊顶藤蔓遮盖,越发将女子身形掩在暗色之中。 “说是没有。”另一女子答,看衣着该是宫婢,“自去冬点灯至今,折雪殿没怎么用过药,除了一月间风寒那次,但也都是些治风寒的方子。” “君上夜夜宿在折雪殿,已经四个多月了,倒是全无动静。也不知是真福薄,还是她自己使了什么法子。”若是后者,倒可以下下功夫。绛紫宫裙的美人抬眼眺,正看见白色龙纹常服的顾星朗从清晏亭中快步出来, “今夜又刮的什么风?这是要回挽澜殿?”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众纷纭 自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听雪灯亮,至景弘七年三月十六,君上无一夜不宿折雪殿。 景弘七年三月十七是个大日子,至少对祁宫里上万名翘首盼热闹的宫人而言—— 君上夜里从折雪殿出来,一路步行,回了挽澜殿。 值夜宫人们当晚便陆续晓得了,亲见的亲见,听说的听说。 而事情真正悄无声息传得角落皆知,是在三月十八晨间。 悄无声息,却是窃窃而鼎沸: 君上从折雪殿出来时神色不豫, 走至清晏亭碰上瑜夫人倒相谈甚欢, 而后独回挽澜殿仍是沉肃。 闲话之语,最容易被描摹得绘声绘色,加上主人公就在戏台子中央,观众四面八方,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很快便出来一个时间连贯头尾完整的故事。 个中缘由,自是合宫好奇,但一来不敢妄加揣测,二来认知想象力有限,讨论来讨论去,不过是些后宫恩宠随流水、伴君如伴虎、点了灯还独占盛宠四个月已够荣耀一生之说。 从清晨到午后,折雪殿宫人们如常在宫中行走,目不斜视,无喜无恼,更没有半句多余话。 “君上同夫人的情分,他们外头人不知道,瞎编排,不必理会。”午时,棠梨带着碧桃从司苑局取了些养护花木的制剂,挑了僻静小道疾走,低声切切。 碧桃连点头,“我自然知道。”凝神想一瞬,又道:“可昨晚是怎么了?君上对夫人一向宽纵,连重话都不曾说,怎会突然——” 棠梨忙竖起食指至嘴边作噤声状,“今早出门时云玺姐姐怎么交代的,全忘了?”声量更低, “随便旁人怎么说,咱们别议论。不过就是没留宿,又没起争执,昨夜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能有什么?是人都有脾气,更何况君上,哪句话没对上一时置气也是有的。大惊小怪。” “夫人说什么话能不对君上的意思。”碧桃挤眉弄眼,撇着嘴,“要真有,以前怎么都对得上,偏昨晚突然就对不上了?” 棠梨抱着个大木匣,里面几袋子制剂,都是拿回去养花的,倒没什么味道,只是正值午后,春阳晃眼,走得久了,叫人晕眩,也就有些影响脑力, “日子久了嘛。”好半天方回,“凭是什么心肝宝贝,也不可能一辈子捧着,普通男子尚且如此,再别说君上。”一顿,“莫说男子,咱们女子不也一样?时间长了,总有不耐烦不迁就的时候,都是常情。” “那君上何时能消气?还会待夫人如从前么?” “我哪知道?”棠梨吊着嗓子反问,又自觉声大,赶紧收敛了,“会吧。小吵小闹嘛,也是情趣。方才不说了?君上对夫人不比寻常君王对嫔御,且不提去冬点灯的阵势,现如今半个挽澜殿都被搬了过来,一应起居用度皆备,分明是将折雪殿当作了家,将夫人视作了唯一妻子看待。”言及此,她眉眼弯弯, “你不觉得么?咱们殿中如今温馨得很,像极了一个家。” 与这偌大以至于空旷的皇宫仿佛两个人间。 又如悄悄栖居在喧嚣尘世的桃花源。 碧桃再点头,也笑,“嗯。”又叹,“那就好。真好。” 棠梨转脸瞧她一副认真神气,竟颇老成,再伸食指戳她额头,“小丫头片子操心倒多,放心,再怎么,夫人不会亏待了咱们。” “不是的。”碧桃才十五,是折雪殿几名得力婢子中年纪最小的,长相也稚气,素日里说话都比其他几个要少城府,“我从来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在宫里。明夫人那段,毕竟太久远了,只像是传说。君上和夫人这一段,”她顿了顿,似乎赧然, “太好了,好得像话本子里的故事。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棠梨姐姐,你不盼望么?” 棠梨眨眼,日头下走太久,热,木匣抱太久,胳膊也酸,“盼望什么?” “这故事能好到最后。被万世传颂。比明夫人的更厉害。变成真正的传奇。” 棠梨怔了怔,半晌回:“盼望也别说出来。”不知何故,她忽想起云玺来,过去诸般提醒,谨慎而克制,“有违规矩。对夫人也不好。” 碧桃不确定她是说盼望议论本身有违规矩,还是皇宫之中有个“家”、君王独爱一人这件事,违背规矩。便听棠梨又道: “从前我娘跟我说,如果特别特别盼望一件事,反而不要挂在嘴边。根本不要提。讲出来便不灵了。就在心里默默企盼,能做什么做什么,少言而多行,比较可能实现。” 日头愈烈,午时已过。 阮雪音歪在寝殿内连线。 一张不大的纸,上面极小一个个鬼画符,各据一处,全无规律,已经纵横交错连了不少线,某些线上还另有一些鬼画符,像是注解。 她近来都不大午睡。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夜里睡得亦沉,全不似过去经不得风吹草动,睡再久也是浅眠。 她和竞庭歌在睡眠一事上都有些问题,多年如此。从医理角度看,与读书过甚用脑过度有关;她们俩都喜甜食,也多由于脑力需求。 除此之外的缘故,她没细究过,终归浅眠而缺眠是她二人常态,早已习惯。 此一项于近几个月有了明显改变。 起先她没在意,只渐觉白日里精神比以往要好;午间睡眠也慢慢不因困乏,全因习惯。 居然也能睡着。晨起晚而午间再憩,竟颇有些精力剩余的意思。 原来精神头充沛这般叫人愉快。从前她偶尔睡得好,已是尝过甜头,如今状况,简直前所未有。 以至于昨夜顾星朗饭吃一半突然走人,她虽失落,却也不怎么烦心。 像是多年恶疾一朝清空,挨上枕头便能入眠成为了新的惯例。 云玺认为这件事发生在君上搬来之后。 且日复一日坚定。 是故昨夜情形急转直下,她颇忧虑,担心阮雪音旧疾复发睡不着觉。 却是多虑了。 此刻人好好地在寝殿内用功,虽不知正忙于什么,也不便问不会看,对方状态如何,到底有数。 状态不错。她暗忖。从晨起到此刻,竟像是全不受影响。 君上那边呢? 所以并没有吵架么? 昨日一行人都去了相国府,宫中不是人人知,她随行,自然清楚的。又听闻昨夜君上同瑜夫人在清晏亭呆了好一阵,她总想着,此闹与瑜夫人有关。 自然也不可能问。 阮雪音一早上没出门,对宫中纷纭懵然不知。此刻她盯着纸蹙着眉,心道人越来越多,线连得越来越多,这盘棋,怕是真的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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