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看不出这条道有何特别处。要说隐蔽,确实有些路是不为人知的,但天长日久,总有被发现的时候,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路,怎么就成密道了?” 顾星朗饮罢茶,也不着急答,顺她撩起一角的窗帘往外看,“风景不错。” “这密道是你开的?”总不会连树啊花也人为栽的。她观他神色,寒毛直竖。 “谁跟你说这是密道。”顾星朗好笑,望着她笑。 “三个时辰行五百里,你别告诉我,沈疾真的是神不是人。”沈疾就在外面,她低了声量。 顾星朗挑一挑眉,忽想起来什么,问:“曜星幛上是星图,星星恒定,基底结构不会改变。山河盘上却是山河图。这个山河,包括城镇和道路么?”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想问什么。 “不包括。只有山川湖海。早先跟你说过,山河盘也是不断流动的,呈现自然景观的实时动态。自然景观轻易不会大变,故可观测;城镇与道路格局却不断在变,没办法作为永久标志凿刻其上。想来制盘者深谙此理,所以山河盘只关山河,不是狭义上的地图。”她一顿, “你这密道,她不可能从山河盘上看到。” 如果是他登基后才开的,就更不可能。山河盘来自上古,诞生时根本没有这条路。 “也是。”顾星朗点头,似不意外,“若连各城镇道路都能观测到,也不需要什么兵法了,日后行军对垒,人家直接从山河盘上观动静看路线定方位,如此神器加持,蔚国要争天下,现在就可以动手。” 阮雪音没听过他这么简单直接将这种话讲出来,怔了怔方接: “没有这么神。那毕竟只是一方石盘。哪怕其上图景能流动,风吹草动可被辨识,”她加重了语气, “石盘,得相对明确的痕迹才显示得出,比如雪地印记。所以封亭关可以那么查。深雪上的行军印记是很明显的。但寻常道路上很难留下脚印蹄印,就是有,也极浅,山河盘上根本看不到。” “水路呢?”顾星朗沉吟,再问。 水为江河湖海,水上行船,有可能窥得踪迹。 “看情况。”阮雪音也沉吟,“山河盘是她的东西,我没细研究过。偶尔几眼的印象,”再顿,回忆,“仿佛是能看到各大江大河溪流湖泊之水面上状况,风过时的涟漪,或者行船时的水痕。” “行船水痕能被观测到。”顾星朗重复,“所以水路并不安全。” “江河上行船千千万,有商户,有渔民,有游人,单凭水痕,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船。不算不安全。”她说完,自觉哪里有遗漏,“除非是大规模的战船,排列整齐,速度均匀,这样的水痕出现在山河盘上,想不被注意都难。” 这人是在做准备? 先言行军。又言水路。她心下打鼓。 “今夜要在车里睡了。你行么?”他忽一笑,转了话头。 “行不行,都得行。”阮雪音答,“我两次入霁都,都是日夜兼程,车里睡,也惯了。”总归是熬,煎熬。 “你一个习医之人,竟没有安神助眠的法子?” “有是有。但老师说,这些法子用多了,脑子容易钝。” “要美貌还要脑子好,惢姬大人对你们确予了厚望。” 确予了厚望。阮雪音认同。就不知是什么厚望。 “今晚若难受,过来枕着我睡。”他轻拍了拍大腿。 阮雪音不置可否。对方强转话题,她打算再转回来。望了一下午窗外,眼手不能白酸。 “接下来去边境的路,不是密道了?所以恢复了常规用时。” 顾星朗笑摇头,“固执。都说了不是密道。” “我不信。” “从夕岭到深泉那条路是。”并非突然开口,却显得很突然,“现在这条不是。” 阮雪音呆了呆,又撩窗帘看,“那为何杳无人迹?” “因为是西北境深山里啊。我大祁富庶,哪有多少人会择深山老林而居。还是相对荒僻的西北。” “深泉那些人不就是?”四面环山,一路走出来都是山林。 不太对。她骤然反应。那被分为十二镇的六个郡,该都在繁华之地。至少不是这样周遭尽山野的区域。而且,有深泉就有浅野,她看得清楚,出了深泉,没见过第二个镇。 “别费心这些有的没的了。”眼看她歪头转脑子,顾星朗再笑,“有这个精力,还是想想见了老师怎么解释我。” 马车确是在下一日午夜到达的边境。子时,过关卡入崟,阮雪音很捏了一把汗,担心遇阻。 竟顺利。查了印鉴,车帘未掀,甚至都没怎么被盘问,车轱辘声再起,便这样进了崟北。 “半夜比白日好应付。”顾星朗道,低头看一眼枕在身上侧蜷的人,“睡吧。冷么?” 阮雪音半睁着眼。马车入境,她放下心来,困意侵袭,已有些迷糊,答一声“不冷”,想半刻仍决定起来,“算了。你腿会麻。” 再次被按下。“无妨。实在麻了,或被睡坏了,你负责治。” 幼稚。她失笑,调整好姿势,终是昏沉沉睡过去。 便这样奔袭不歇了又两个昼夜。至崟北那片著名群山下,是第三日清晨。 马车渐缓,顾星朗在等她安排。何处停靠,从哪里上山,此期间涤砚沈疾去哪里等。 阮雪音举棋不定。 “都到这里了。”他开口,“别告诉我还是去无逸崖敲钟。” 清晨空寂,四月风吹起广袤山林声动浪起,她侧耳听,翠竹摇曳隐于极深处,无端叫人踟蹰。 “自我入山后整整十六年,从来没有第四人上去过。”临到关头,究竟挣扎,师门规训,比她以为的更重。 顾星朗静静看着她。 便在这时候响起了琴声。 狭道危崖,琴声自高处来,沉而利,旧而微哑,击打盘旋于崖壁间像岁月刮过留在顽石上的风痕。 《广陵止息》。
第335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七) “是惢姬大人还是竞庭歌?” “老师从不弹琴。至少我没听过。是竞庭歌。” “她倒来得快。你们约的哪天?” “就这两天。” 顾星朗点头,又仰头四望,白色常服穿在身上只如寻常贵公子。阮雪音转头看,哪怕顶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如此退却君王气的状态,走在街上,也不会立时被认出来吧。 如何切换自如的呢?自出正安门起便退却的那些君王气。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这些气势铠甲,从来就是装的。一朝离宫,月明风清。 “她这是在哪儿弹?” 阮雪音也仰头,听半刻,“崖边。” 这绵延北境群山她们都逛过。总是阮雪音同惢姬说要去山中找些园子里看不见的草药识别,竞庭歌请求陪同,两人自此出门,偷得最多一个时辰闲。 有几处风景视野佳的,她们寻得了,一去而再去,算起来十年间也去过好几回。 此时竞庭歌所在,便该是其中一处。 一块山间平地,野花繁多,她们称之花崖。 顾星朗对这个回答很无语。皆是山,有山就有崖,“崖边”叫什么答案? 琴声不止,阮雪音不动,他莫名其妙,“现在如何?站在这里听她奏琴?” “等她下来。” “她会下来?” “我不上去,她就会下来。” 时间紧迫,这师姐妹俩倒有空游戏。顾星朗挑一挑眉,也不再催,负手开始四下里转悠,唬得沈疾一个箭步跟上低声道: “公子,此处地势险奇,”望一望两侧危崖,只他们四人并两马一车在中间窄道,“回马车上等为好。” “怕什么。”顾星朗一笑,也去望山崖,两相压踞,正好拢出来一线天,“还会有伏兵在这里等我不成。” 封亭关那方峡谷。他心道,虽没实地看过,单论地形特点,与此雷同。 “小心为上。”沈疾再劝。他无端紧张,盖因此地格局实在适合伏击,哪怕几无人知他们今日会到。 珮夫人知道。 那么竞庭歌呢? 琴音落,一曲毕,阮雪音似站得累了,也开始四下里走动,东张西望,随手拨弄起路旁不知名高草。 “继续等?”他过去,闲闲问。 “嗯。她耐心差。整首弹完我还不上去,这便要下来了。” “约好的蓬溪山见。在这里周旋什么。白耽搁时间。” “定是有话要先说。在见到老师之前。”阮雪音道,忽发力将手边高草折了一株下来。 “那你便上去会她一会,把话说了。” “不去。” “为何?” “她既知道我到了,开始奏琴,便是看见了马车,也就看见了你。” 顾星朗接收到了她眸中意味,“怎么,她还有本事立时排兵布阵?”再笑,颇戏谑,“那你还让我一起等?现在跑来得及么?” 此人当真。算是艺高人胆大?她拿眼瞪他。 “说真的,”他收敛神色,“她事前不知道我会来吧。” “我没说。”当然不可能说,傻么?想一瞬又问:“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此刻都跟着?” “嗯。暗卫嘛,飞檐走壁,无孔不入。其中有些擅侦察的,怕是已经将周边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阮雪音暗松一口气。 “不至于。”顾星朗抬手,捏一捏她下巴,“这里是崟国。时机亦未到。且我既敢来,便有准备。” 的确。这也是她答应他同行的原因。 四月风暖,气流夹带山谷间稍凉的温度间歇穿过,琴音已经停了好半晌,高草动而人声终至: “珮夫人好大的架子,金尊玉贵得连山路都不会走了。”音色清越,由远及近,烟紫裙裾在青山春色中荡着寒,“枉我认认真真奏了一曲,还是要下来,如今《广陵止息》也请不动你了么?” 阮雪音与顾星朗并立在原地,只是望她渐近,不急于喊话。一白一湖蓝风姿卓然于山间,倒确实养眼。 竞庭歌撇了撇嘴。 “你的琴呢?”待人至跟前,阮雪音观她身无长物,开口问道。 “有人收。不用我拿。” “带了婢子?” “兵士。”竞庭歌答,高深一笑,转一回目光扫过对面两人的脸,“很镇定嘛。看来有准备。”欠身一福,向顾星朗,“见过祁君陛下。” “客气了。私下场合,叫师姐夫便好。” 他说得诚挚,两位听者皆有些噎。 竞庭歌先缓过来,“说好回来探望老师,你怎么还带人啊。” 阮雪音未及回答,便听顾星朗再道:“都是一家人,我也来探望老师。” 又没问你瞎接什么话。 到底有基本分寸,竞庭歌强忍住没一个白眼翻过去,看向阮雪音继续道:“你要带他上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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