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是灌木,高的可达三米。这株便已经长到了快三米。树大根茂,虽是耐得折腾的品类,整株移栽到底有风险,阮雪音呆了呆,“老师——” “我们三个人,小心些,没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惢姬打断,开始动手。 竞庭歌不言,开始帮手。 阮雪音无法,默默加入。 总算无损将树移至园子东南角与先前位置正相对处,根埋土掩,三个人都累得够呛,纷纷就地坐下。 四月山青,药园中植物高低掩映。每样只几株,有些甚至只一株,却因品类繁多而浅绿深翠各不同,一眼望去,葱茏茏如梦似幻。 “出门几年,气力也大不如前了,移一株灌木,喘得比我还厉害。”惢姬兀自拭额上薄汗,又一人发一块帕子示意两个姑娘也擦,“说说吧。怎么把人带进来了。”
第339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一) 阮雪音同竞庭歌才下了一番力气,正在拭汗,气喘吁吁,乍闻老师发难,皆有些懵。懵时不可答话,也是老师教的。于是都不接茬,缓了好半刻方反应惢姬刚才出了招。 故意让她们下力气,一通累,累了脑子就懵,再没紧上弦张口就回,回的多半是实话。 两人默默松半口气,暗忖招起招落皆为老师所授,实在防不胜防。 于是阮雪音先说,竞庭歌再说,两人将晨间进山路上跟对方讲的话又重复一遍。 “你们下山,一个快六年,一个也有一年多了,不见长进,反见退步。我问你们缘由,都说是人家要来。这不叫缘由,叫借口。借口和缘由两码事。” 片刻静默。竞庭歌开口回: “君命难违。方才慕容峋也说了。从前那些国君没有路径,只能到无逸崖前敲钟。现如今我在蔚国为谋士,君上要求一同进山亲自拜见老师,庭歌作为臣子,不能推诿,更不敢抗旨。天地君亲师,”她微顿,观半刻惢姬面色, “君命高于师命。庭歌虽犹豫,到底不敢有违圣人规训。因此违了门规,甘愿领罚。” 惢姬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转而问阮雪音,“你呢?” 阮雪音干咳一声,莫名比竞庭歌气势更矮,“他说老师养我教我,蓬溪山才算我事实上的娘家。身为夫君,他理当前来至少拜谢老师一回。且要说天地君亲师——” 惢姬鼻息一嗤,“他是你夫君,自然为亲。天地君亲师,依然排在我前面,更何况他也是君。”这般说着,放眼扫上两个姑娘面庞, “一个天地君亲师,倒叫你们用出这般花样来。学识未得再进,诡辩之术却是进益不少。世俗为学堂,果然精华少而糟粕多。” “老师莫恼。”眼见阮雪音不言,竞庭歌只得再接,“未向老师通报擅自带他们进来,确是我们不对。说起来,我们也是到了山脚发现对方也带了人,脑门一热一商量,才生出此举。老师若实在不快,我们让他们重新去敲钟便是,总归只吃了一顿饭,这会儿下去还来得及。” “这会儿不讲君命难违了?” 阮雪音看一眼竞庭歌。过犹不及,此人真真成也话多败也话多。 “罢了。”惢姬轻叹,将拭汗的帕子搭在筐沿,放眼去望云雾间漫山青翠,“现在一个个说,相约回来,所为何事?” “庭歌下山近六年,从未回来过。此番上山,一为探望老师,二为履行君命。慕容峋是诚心请教。” 惢姬静看她片刻,“六年,确长成大姑娘了。比之下山时,更见老成干练,也多了不少,”她一顿,“戾气。” 不待竞庭歌应对,她转了脸又望阮雪音。 “早先已经让鸟儿传过一回话,”阮雪音答,“她说要回,”看一眼竞庭歌,“我想着有些事情需当面问,正好回来见一见,此其一。寂照阁有进展,得同老师详细探讨,此其二。”她也顿,颇犹豫,半晌方继续:“药用完了,回来再拿些,此其三。” “这么大一瓶子。”惢姬道,表情难以名状,“吃的倒快。” 那表情实有些难以名状,竞庭歌确定从未在老师脸上看过,心道怪哉,更加好奇。而阮雪音耳根子已有些热,忙解释: “去秋她来霁都,拿走了几乎一半。” 竞庭歌猛一听此人竟将锅往自己身上甩,莫名其妙,也解释:“我拿了总共就六个瓶子,哪有一半?”又忖方才老师说吃的快,看来那药是阮雪音自己在吃,拿眼睨她,“你吃的是哪种?一口气见了底,莫不是天天吃?” 惢姬摇头,一脸不忍直视,站起身来往园子东北角去,“你说的晚,要的急,还没制出来多少。这次呆几天?帮忙一起,或能快些。” 东北角上有一间小舍,正是平素制药之所在。两人见状,起身跟上。直至入得屋内,看到那些小粒药丸,观其色,嗅其味,竞庭歌才恍然大悟,一双利眸直刺得阮雪音无处遁形, “你吃完了?” 眼见对方淡着脸,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拿过来捣药罐开始一下下捣鼓那些药草—— 竞庭歌撇嘴,满脸嫌弃,终于完全领会老师之难以名状不忍直视,也摇头,拿过一方竹盘开始整理其间药草。 “去年老师让我细查上官家姐妹与四姝斩之关联。”一阵窸窣哐当声毕,阮雪音倒出来罐中粉末入碗,将碗放至惢姬跟前,闲闲开口,“庭歌在苍梧已经探过上官家虚实,大概怎么回事,此刻正好说说。” 竞庭歌瞪她一眼。 药香四溢,惢姬轻捻面前瓷碗中棕色粉末细细查看,随口应:“如何?” “年初至今,总共见过上官夫人三次。前两次在蔚南一处民居,最近一次在苍梧相国府。” 阮雪音去冬回蓬溪山便同惢姬周旋过上官夫人之事,竞庭歌知道。故而此刻开门见山,并不多解释背景缘故, “相比去年第一次在像山上见,这三次会面,诚如外界传言,她身体不好,看起来面色亦差。却非常健谈,与其说我在探她,不如说她在探我。” 惢姬依然在捻那些棕色粉末,似觉得颗粒粗细不匀,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她问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竞庭歌答,“问我哪年出生,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如何上的蓬溪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她一顿,似乎陷入彼时情境,“不知是否错觉,她那副问话样子,竟像是同我很熟。又或者是,同我父母很熟。” 这些话她在往来口信中没提过。阮雪音不动声色。果然要见面才拿得到有用信息。 “你父母?”捻着药粉的指腹相互摩挲,粉末簌簌回落碗内,惢姬站起来,去东墙高架上抬手拿东西。 “说不上来。”竞庭歌若有所思,“她看我,同老师您看我们,”她说的“我们”,包括阮雪音,“有些像。” 惢姬在拿架上东西,似乎没找着,半天未转身。 阮雪音不转脸,目光投向竞庭歌,眼中意味明确:不要用力过猛。 竞庭歌不理她,直直盯着惢姬后背,仿佛鬓际发梢、衣间褶皱皆具含义。 “怎么个像法?”终于转身,她手中空无一物,显然寻东西未果,又走去西墙下矮架边寻。 “神情。说话语气。莫名关照,甚至很有些亲切意思。” 惢姬笑了,回身看她,“我对你们亲切么?” “老师对我们看似严厉,实则亲切。”竞庭歌也笑,人畜无害,还是六年前下山时模样,“最像的是,我同她论药理,她在很多基本原则上的讲法,与老师一模一样。”
第340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二) 竞庭歌没有成体系地学过医术药理。她的浅显医药知识都是过去十余年间诸如今日这类情况下习得的。 打理药园,帮忙制药,随手一认,随耳一听,仅此而已。 所以她没办法完整而精炼地讲出“基本原则”这种东西。她所谓与上官夫人对过的药理原则,只能是阮雪音临时教的。 场间三人皆明,颇有些推窗说亮话之势。 “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惢姬继续问,终于从西墙边矮架上拿下来一个小瓮。 第六问。阮雪音默默数。自她发起话题,到竞庭歌开始陈述,老师每一次反应都是问句。现在是第六问。 “就是每个字都一样。”竞庭歌答,看一眼阮雪音,“和她教给我的话一字不差。” 惢姬再次笑了,也去看阮雪音,“你教了她哪几句?” 极其反常。十几年来老师没有短时间内连续笑过。 多半是中了。 她将把握从六成提到了八成。 “老师初教我习医时,第一堂课的头几句话,关于医的本质。”阮雪音答,考虑片刻又补充:“老师当时说,此几句话我不会在任何医书典籍上看到,因为是您半生习医用药之心得。” 既是个人心得,也很难被第二个人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若非传人。比如阮雪音。 便是同窗同门。至少曾为伙伴。比如—— 上官夫人。 “去冬你回来,我用时间矛盾驳了你的猜测。所以你干脆跳过时间逻辑,集中火力找共同点。”惢姬点头,表情欣慰,“还算聪明。”又转而向竞庭歌, “她是为了东宫药园案。你呢?谋士做得好好的,为何愿意在这件事上下功夫?” 竞庭歌依然笑,成竹在胸,“第一,此事涉及上官相国府,挖明白了,或能为我所用,有利于把控时局。第二,”笑意减弱,她认真看着惢姬, “二十一年来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或许也想过,但时间流逝,早就渐渐放下,以至于忘却。最近同上官夫人对谈,我突然在想,”她顿了顿,敛三分郑重,“老师,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本质,同阮雪音查东宫药园案是一样的。 阮雪音想知道自己为何出生在行刑那一天。想知道其母为何便亡故于那一天。想知道所有这些是否与东宫药园案相关,如果她的确是崟君阮佋的女儿—— 除了是他的女儿,她还是谁的女儿。 她的母亲是谁。 也就最终可以回答:阮雪音是谁。 我是谁。每个人终其一生难以规避的问题。 “老师,”竞庭歌再唤,颇恳切,“不只我们俩。连上官夫人都说,她强烈怀疑您是昔日故人,所以让女儿在祁宫试小雪。” 此事往来口信中已经提过。在阮雪音看来是几乎决定性的一项说辞。 “还有很多共同点,”话已至此,只好顺着竞庭歌策略继续推进,猛烈推进,阮雪音终开口,“老师夏日里常做给我们那道蜜糖凉糕,上官妧也会做。庭歌弹了十年那曲《广陵止息》,上官妧也会弹,也是一模一样。” “我倾举国之力在蔚国全境筛查琴师所奏《广陵止息》版本,”竞庭歌接上,“没有第三个一模一样的。也许不够严谨,但迄今为止会弹这个版本的,只有我和上官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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