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确定。” “就当此事成与不成的可能性对半开好了,”顾星朗点头,“倘若不成,她已经入宫为夫人,不可能再离开,您的爱徒岂不是为了一项很可能以失败告终的重任赔上一生命途?她在后宫,甚至苦习十六年的本事都无从施展。我不明白,” 他抬眸,认真看惢姬, “苦心孤诣培养的学生,您就这样有去无回地送走了?” “有去自有回。”惢姬平和,也去看棋盘上诸子,“她是阮雪音,她想走,便有法子走。君上或者一时想不到,但草民相信,真到了她想走那日,她能给您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制造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顾星朗波澜不惊,整个面庞沉静如水,但他自觉心下一跳,既烈且促,“什么机会?” “草民不知。”惢姬答,“这种小事,她自会想办法。草民从来不问。” 极隐而极淡的焦虑自心头升起,他将它们全数按下,继续道: “小雪曾说,曜星幛可观趋势,从人到事,但持有者不能看自己的星官图。所以她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老师应该看过吧。您也看过我的吗?”他凝眸,“所以才送她入祁宫。” “君上心思缜密,传言亦不虚。”惢姬接上,比任何一次都快,“君上想听什么答案?若草民告诉您,小雪于您,是祸非福呢。” 顾星朗面色不变,“祸福相依。世间万事盖莫如此。是祸非福,又或是福非祸,这些说法,都是伪命题。” 惢姬点头,似颇欣慰,“君上这么说,草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他不会因为某些说法或变故,轻易疏远阮雪音? 还是相反? 他没来得及问。 只听惢姬继续道: “她自幼无母,亦不得其父喜欢。生在宫廷,有名无实,比寻常宫女更孤单无依。她四岁初上山时,根本不讲话。草民的话已经很少了,她更少,有问才有答,答话也是怎么精简怎么来。亦不爱吃饭。用药膳养了好几年,胃口才渐好些。独爱看书。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那么小的孩子,永远坐在这间大屋的西窗下看书。” 这般说着,回转身去看西窗,一应软垫被枕还堆在那里, “她冬天比较容易发呆,读不进书,尤其下雪的时候。书是摊在手里的,未免被草民瞧出来,她每隔一会儿也会伸手翻。但草民知道,她没有读进去。她在听那些落雪声。一坐很久都不动。某程度讲,庭歌上山,于她是件好事。有个同龄伙伴,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语出惊人的同龄伙伴,草民一直觉得,是庭歌医好了小雪的沉默。” 她顿了顿, “当然,小雪也医好了她。” 那些长夜不败的灯火。 “本来没打算同君上说这些。”她抬眼,容色沉静,眸中依然无波澜,“草民也从来不是一个慈爱的师长。但时间啊。谁能对抗时间呢?漫漫十几年光阴,今番见到君上,还是忍不住对您交代这几句。小雪的身世和成长过程,会奠定她这一生所有选择。君上若想长久留她在身边,便要懂她,理解她。尽你所能。” 仿佛自觉过头,她敛声: “草民这两个学生,都不是宜室宜家的姑娘。但君上和蔚君陛下也非常人。对她们来说,你们二位,或已是最好归宿。好过这世上其他所有人。” 云低风止。山林间亦不闻木叶摇曳声。却淅沥沥下起了雨。极轻,而分明,丝丝绕绕落在屋檐窗台上,织出一片轻灵声网。 不知冬来落雪,又是怎样音律,叫她久坐细听,年复一年。顾星朗默默想,心上一角皱起来,几乎想就此结束这场对谈出去找她。 但该问的还没问完。 他坐定,沉心静意,再次开口:“老师既如此记挂小雪命途,为何不将东宫药园案同她们讲清楚。竞庭歌不好说,但和小雪身世该当有关吧。” “有关还是无关,该说还是不该说,来自我这里的说法或故事讲出来,究竟有没有意义,好还是不好,草民也斟酌了许多年。”惢姬答,仍旧平淡,“快了。” 什么快了。依然没有说清楚。顾星朗微蹙眉。 “君上总说是作为小雪夫婿陪她回来省亲,草民僭越,今日便应下这声老师。初次会面,没什么见面礼好赠予君上,”她缓慢起身,“以君上实力,在治国理政一题上应该也无须向草民问话,” 她讲话不停,步子亦不停,很快到了书架边,踮脚伸手有些费力去极高处探什么东西。 顾星朗起身要去帮忙,对方在这时候摸下来一个木匣。有些远,书架边也暗,他看不太清,隐约觉得她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样小物。 又将木匣放回,只在就近一层上,颇随意。 “草民避世多年,很多事情,心里清楚,却已经懒得再管再探。空有半世智名,其实无甚可传授,与君上站在高处应对风刀霜剑的本事更不能比。”她重新坐下,伸手,将一枚小巧锦囊放在棋盘间空白处, “便赠君上这枚锦囊。君上愿意何时打开看,都可以。但草民建议,多等一等,等到君上觉得最该打开它的那刻。” 顾星朗沉吟,双手去棋盘间拿起锦囊收下,“多谢老师。” “二十岁是多好的年纪啊。”惢姬道,尾音有叹,“无论在什么位置,为君为臣或者只是庶民,都该竭尽所能去经历。在身份、责任、每个人能与不能的必然限制内,尽最大可能做最多事。一生很长,岁月静好的日子必然会有,但这个十年,千金难换。” 她再次抬眼,直视顾星朗,语意平淡,如窗外春雨, “人做二十岁的事,到三十岁自有答案。君上,莫惜金缕衣,惜取少年时。”
第346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八) 顾星朗开门自大屋出来时,雨势稍减。如网的声潮淡落至无,细密雨丝垂下来,轻盈不沾衣。远山依旧被雾霭深锁,若隐若现的黛色是天青幕布里点点画墨。 他四下望了望,一片空寂,比昨日上山时更显得冷清。凝神细听,厨房方向叮咣作响,忽又闻劈柴声,咔嚓几声,竟轻巧利索。 他心下一动,快步过去,果见慕容峋正在水槽边洗一盆青菜,笨手笨脚;竞庭歌蹲于另一侧,埋头敛首,颇专注,动作也大,竟是在—— 杀鱼。 哪怕她容色神情皆肃杀已是常态,这么一位大美人蹲在厨房这种环境下杀鱼,画面依然有些,精彩过头。 慑目又震心。 顾星朗挑了挑眉,走进去,拍一下慕容峋右肩:“老师等在里面,让我告诉你,随时可以进去。”又看一眼地上蹲着的竞庭歌,“辛苦了,竞先生。” 竞庭歌正将鱼肚里污秽三两下掏出来扔至一旁,闻言也不抬头,冷声道:“得了吧。循着劈柴声来的,还不赶紧去。” 顾星朗一笑,抬步便往后院,却听竞庭歌再道:“这劈柴功她练了十余年,厉害得很。别看你是男人,一定不如她。这事儿啊,跟气力关系不大。” 阮雪音果然端坐后院中一方小凳上,两腿稍开,左手稳了稳木头,收回来与右手共执斧,一下,两下,第三下劈势落,但闻咔嚓一声松脆,木分两半。 雨丝细而轻,她裙发皆未湿,只周身蒙着层淡淡水汽。明明烟火气十足以至于有些粗鄙的事,被她使出来却全无地气,反而好看得紧。 方才观竞庭歌杀鱼亦然。 究竟天生还是惢姬调教、蓬溪山十几年熏陶。他心下微动,来不及多想,只蹙眉过去,“下雨啊。怎么不去屋檐底下。至少撑把伞。” 方才他在厨房同慕容峋说话,阮雪音都听见了,抬眸一笑,“我是有三头六臂吗?这副架势,哪有撑伞的余地。” 顾星朗抬起双手,十指并拢挡在她头顶,“找个东西将伞支起来啊。劈柴还淋雨,弄得这般艰苦。” “这么小的雨。”阮雪音答,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亦未停,咔嚓嚓连声脆响,斧至木断,“祁君陛下此刻若得空,帮我把劈好的这些拿进去?”她目光一扫,七八根细柴错落在一侧筐中,被厚布盖得严实,“虽然遮了,毕竟在落雨,稍微受些潮,待会儿便生不起来火。” “一堆木头倒护得好。”自己却淋在雨里。他不满意,迅速将筐拎起来拿进厨房,卸了柴,又拎着空筐回来原地一搁,“起来。我来。” “你不会。没几根了,马上好。”她继续动作,并不起身。 “几块木头而已,有什么不会的。我来。听话。” 阮雪音拗他不过,只得站起来将斧子递过去,眼见他坐下,拿起一块圆木放好,起手便要劈,赶紧道:“握着斧柄底端,才好用力。” 顾星朗略尴尬,干咳一声,换了姿势,看准,凝神静气,一斧子砍下去。 劈开来一小节,有些歪。 他起斧,略艰难,再劈再起,不甚连贯,五六把折腾,总算将圆木一分为二。 “动作都对,沉心静意、均匀气息也对。”阮雪音站得有些远,抿嘴笑, “只是啊,劈柴不看纹,累死劈柴人。有些柴,不管纹路也能轻松劈开,这是最好的,但很少。有些只要观察好纹路确定好下斧角度,也不难办。难办的是那些纹路乱甚至长结疤的,几无规律可循,又硬,我气力不够,一般不用。” 她微笑,过去拉他,“劈柴也是讲十年功的。现在起来,我很快好。”这般说着,瞥一眼厨房方向,压低声量,“再不进去生火,里面那位要发火了。” 顾星朗气闷,不情不愿起身,又去捏她脸颊,“竟然真的在山里劈了十年柴。百闻不如亲见。我看不得。” 絮絮低语间或传入厨房,竞庭歌回头眺一瞬后院状况,倒吸凉气,翻了个白眼儿。身后慕容峋已经不在,该是去了大屋会老师。 这个人。她暗忖,不知够不够脑子同老师周旋。但该当有趣。比之势均力敌的顾星朗,不在一个水平才有趣。 慕容峋正坐在适才顾星朗的位置上。 惢姬观他神情半刻,开口道: “蔚君陛下是真的有话要问草民。” 慕容峋怔了怔,“前辈何出此言?难道顾星朗不是?” “祁君陛下所问,是为他人。蔚君陛下所问,是为自己。” 他略一思忖。 不算错。 “前辈知道我要问什么?” “君上但问无妨。草民自当尽力。” “晚辈有三个问题。”他点头,“便先问最重要那个。”又停顿,似在确认措辞,“为什么是我?” 竞庭歌来苍梧,为什么偏偏帮我。近六年间问过当事人千百次,从来没有拿到过真正的所谓答案。 惢姬仿佛意外,一笑,“庭歌没有告诉君上吗?” “没有。所以我来问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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