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人家到这会儿还没唤人来请。 故人相见,老泪纵横,所以一时半刻见不得人?她胡乱想着,勉强坐下喝水吃粥。日色西斜,殿内总算走出来人。 “陛下请姑娘进去。” 老人家神色状态也与早先不同了。更灰败,更苍老,就着两只软垫仰靠在几级浅阶上,却有几分安恬意味。 “走近些,到朕跟前来。”他开口,气息极弱。 阮雪音依言至台阶上,蹲下,恰与方才顾星朗同一位置。 老者似恍惚了一瞬,牵动嘴角笑,“姑娘答应朕的,都做到了。朕答应姑娘的,自不会失信。” 他一指西侧帷幔, “香炉下面,拿过来。” 阮雪音去了又回,只是拿,没看更没细究,复蹲下,递到老者面前。 “打开看看。” 像遗诏。阮雪音没动手,抬眼询问。 “让你看便看。例行公事的东西,大同小异,叫你看,不过是要你放心。” 阮雪音没再犹豫。 “景弘一朝,不得与祁国为敌,不可行合纵之策。此谕传接下来历任白君,直至祁国年号改。这么写,够清楚了吧。” 阮雪音合上诏书。“多谢陛下。” “我该谢你。谢你带她过来。” “也不敢十分肯定。七分猜三分赌。幸不辱命。”实在要论,也有段惜润一份功,安王妃露身手,引子是凤凰泣。 因果总成圆。 老者微启口,似还想说什么,终都咽回去。“帮朕唤惜润来吧。让她知会皇后一声,该过来的,都唤过来。” 阮雪音起身将遗诏放回帷幔后香炉下,想一瞬,又回来蹲下,未及发问,被老者抢了先: “她虽不姓王,但确在王家长大,五岁之后从没离开过韵水。她不是东宫药园的人。”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没着落。 “陛下还有话要带给安王妃么?我一会儿,还想找她去。” 老者阖着眼没答。 “今日陛下为何临阵改策,又叫他们打起来?再是能掌控,毕竟耗费。”她本不欲多问,但该是最后一次同面前老人对谈了。 “得打。于情于理,于家于国。宫门口打完,这君位传下去,朕才放心。” 阮雪音略想片刻,点点头,“陛下深谋远虑。” 她站起来。 “兰殿你去过了吧。”却听老者再道。 “说来僭越。昏睡三日,就在兰殿躺着。” “皇后安排,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是皇后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老者半仰在台阶上,阮雪音站着,分明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却看不清那神情。 “生在帝王家,又嫁入帝王家,于女子而言,没有哪种命途比这种更可悲。若还想与君位上那人掏心窝子一世相伴,” 老者顿了顿,声声叹,更像是气上不来勉力在挣, “朕没试过,不好妄下结论。但青川三百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他日若有了,必是一场抉择牺牲放弃。你们牺牲没用,得他们放弃。君位是原罪。” 阮雪音不及分辨这句你们他们分别指谁,只快声问: “明夫人她——” “朕时间不多了。珮夫人,帮朕唤惜润来吧。” 阮雪音呆了半刻,转身下台阶,走两步忽停,回身跪地拜了拜。 老人微抬臂动动手指,算是免了。阮雪音终快步往外去,却听身后话音再起: “帮我转告她,归时见。你也是,珮夫人,咱们归时再见。应该要很多年以后了。”
第43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厮杀声以正宫门为心向南北扩散,南不过三百里,北不过内宫墙。 段惜润随皇后连同大半后宫已经去了却非殿。阮雪音穿过重重高木往引凰台下,时近黄昏,兵马声渐弱,忽听高台上喊话如钟磬鸣。 仿佛只五六个字,却生了振聋发聩之效,盖因此一句声落,兵马杂音以闪电之势开始消退,渐渐只余嗡然,再慢归于沉寂。 阮雪音站在距离引凰台下约三里处,话声早已入耳,但她到这刻方反应。 那几个字是: 洛王首级在此。 话声是安王话声。 黄昏本寂,兵马嘈杂歇于浩荡宫城更显得万籁俱寂。 阮雪音停了步势,凝神细听,风过花叶,热闹或冷清都不过天际一抹薄云。 尘埃落定,了无生趣。费心费力供后人观瞻,此刻当下,闹剧而已。 到头了么。安王妃自却非殿出来一刻之忐忑再次升起。极淡的血腥气被盛夏黄昏渐凉的风同时带至鼻边。 她本不愿再往前去看宫墙外狼藉。 但安王妃人在何处呢。凤袍老者正于却非殿台阶上消磨一生中最后的光阴。安王站上了引凰台,终于要成为高高在上耀万物的红日。 她不知道她当年为何要毒害年轻的白君。就像她想不通东宫药园存在又消失的理由。 如果白君所言为真,那么安王妃确实不来自东宫药园。 是什么。说不出又放不掉的直觉。分明与老师有关。 她犹豫一瞬,抬步往宫墙边去,高而空被大树阴翳盖得如同暗室的引凰台赫然入眼。 安王拎着一只血淋淋人头赫然入眼。 安王妃赫然入眼。浅黛蓝衣衫翻飞如薄云边入夜前的天色,步步上阶梯,步步向安王去。 安王转了头看她,王妃走到他跟前。 却非殿老者消磨完了他的最后光阴么。阮雪音默默想,忽不想再看下去。 便在她转身欲离开一刻,画面忽止。 风止,万籁止,宫墙下四散而狼藉的兵马全都屏了息。 她下意识回头,但见引凰台上安王的脸完全扭曲,扭曲而如磐石僵硬,神色难以置信到忘了讶异。 画面太静,只有安王妃的浅黛蓝裙裾在轻轻翻飞。 安王该是说了句话。 有些距离,天色亦暗,以阮雪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这个程度。 全不能读出唇形字音。 该是没得到回答,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身前妇人。 两人太近,衣袂相接,看不清各自动作。 下一刻他倒了下去。 笔直后仰,阮雪音这才看见安王妃手里的东西。 已经染得鲜红,辨不清形状,与她握着那东西的素手相映,分外艳丽。 万籁俱寂中一声悠长“哈”音忽又自引凰台上传来。 是只信天翁,巨大如筝,快速滑翔过高台浓荫旋即没了踪影。 韵水居白国中部偏东,距海不远,信天翁正是海鸟。 相传这种鸟是海上不幸殒命的水手之亡灵化就,出海的人们绝不能杀信天翁,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又传信天翁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此鸟陆地出生,海上长大,长大后继续在海上生活五到十年,然后飞往陆地寻找此生伴侣,繁衍生息。 他们的后代会重复父母一生的轨迹,在陆地上出生后回到海上生活,直到若干年过去重返陆地,寻找那个唯一伴侣。 所以这是一只刚从海上来的信天翁么? 阮雪音望着鸟影不再只余浅黛蓝背影的空空高台,满腔起伏禁锢着双腿迈不动步。却非殿老者崩逝的消息还没传出,刚欲升起的红日骤然陨落,无人主持大局的皇宫便如一座空牢。 或远或近残兵铠甲下所有人皆震惊难言看着这一幕。 妇人保持那姿势一直没动。残霞光影落在她挽得极讲究的高贵发髻上。 半晌她转身,目光极渺,不知在望哪里。而阮雪音蓦然想起凤袍老者那句“归时见”,方觉得安王妃该是在望却非殿。 她心跳骤快,飞步往引凰台上跑。 为时晚矣。 妇人已经跪伏下去。 那把匕首入了她胸腔,因过分精准,鲜血汩汩而出,落在浅黛蓝裙裾上像入墨的朱砂。 阮雪音冲过去,蹲下一把捂住鲜血流淌处,手亦被染得殷红,“我还有话问你。”她这般说,又下意识往袖中腰际摸,无药可用,只有对方数日前所赠用以消解凤凰泣残毒的两瓶药浆。 “够了。”却听妇人静声,“我没这么快断气。” 阮雪音反应一瞬方明白她是说时间够了,不敢废话,开口疾声: “王妃与家师是旧识?与苍梧相国府上官夫人也是?竞庭歌是谁的孩子,我呢?” 妇人的脸在迅速发白,自是失血过快所致,“你果然不是竞姑娘。” 已经不重要,根本也没想再瞒。“东宫药园是怎么烧的,崟太子阮佶失智也是你们对不对?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你们又是谁?” 妇人轻摇头,脸色与嘴唇尽白,“我不知道。” “还请王妃实言相告!” “我姓程。”妇人自顾自开始说,“五岁进韵水王家为养女,十岁随祖父入宫认识了当今君上,此后七年以慢毒徐徐养之,直至他十七岁病发。” 阮雪音又反应了一瞬方明白是哪个程。她说不出话。 “程家到了我这一代,只有两个女儿。我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便被送走了,此后音信全无。我也是这些年才慢慢在猜,她该是进了东宫药园。”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提起来, “是哪一位。” 安王妃再摇了头,“我都不知道她改了什么名字。总归不会姓程。” 所有线绳在脑中交缠,阮雪音全力冷静方从云云细节里挑出来一味四姝斩。 “名呢?”对方脸色愈发白,眼皮也开始耷拉,“令妹名什么?或者乳名?” “我们程家此代,女儿从中间字楚,她名荻。” 荻。 荻桐。加入荻桐为毒,除却荻桐为解。 四姝斩四种药植真的来自人名。 “但您有猜测对不对。”她提着一口气往下说,“您猜是家师。”
第43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不好说。”安王妃气息沉沉,字字断续,“只有凤凰泣一项凭据。” “怎么说?” “凤凰泣并非白国宫廷首制,而是承袭自兆,且就出自我族中一位能人之手。此药当年连兆国御医都不知不识,更遑论秘传去青川其他地方。是近几年才有些被各国宫廷医者知晓,但会瞧会治的也极少。 你的药理是惢姬教的,也就是说,此药她一直知道。便假定她是东宫药园的人好了,问题在于,她是入园前就知道,还是入园后才知道?” 若是入园前,那么九成可能老师是程家人,安王妃之妹,故而有传承;若为入园后,那么她只是从同僚那里习得了凤凰泣,程氏另有其人,可能是上官夫人,也可能是另外两位。 “以及,你与竞庭歌不是各有一样观天象察地理的神器?程家可没有这种东西。当然,她离开时太小,自有一套深造本领的机缘,我并不知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