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叫我来议事,事情解决了,我自己回去便可,何须他来接。” 阮雪音不坐,终于抬眼,直直看向那张鹰一般的脸。 阮佋也阴沉,这一点,阮仲是像他的。却并非亲父子,着实讽刺。 “真是怪了,”他眯眼又看她半刻,“你是越长越不像你母亲。四岁上山那阵分明还很像。” 他从不曾对她提及母亲,阮雪音只觉心上漏了一跳。“叫我来锁宁城做什么。” 似乎意外于对方没往下追,阮佋上扬的眉尾动了动,“那逆子究竟想干什么,竞庭歌和蔚国想干什么,你来告诉朕。” “阮仲是谁的孩子,你先告诉我。” 朽木气息被不时荡入的雪意混得清明了些。 可能也是错觉。 “那贼子永康九年就死了。” 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大将军林崇被十三名宫婢勒杀于咸元宫暖阁,也是一个雪夜。 阮雪音只想得到这一件。 “阮仲知道么?”知道自己非亲生,不一定知道其父何人。 “他敢这般做局自毁王府逃去蔚国,便是孤注一掷要反。早知有今日,朕当年便该将林崇在军内的党羽一锅端了。” 是说阮仲敢反,多半动用了林崇的旧部。那是多少人,占了整个崟国多少兵力,阮雪音心中无数。 “陛下不是慈心之人,当年没端,定是因为端不了。应该说端不起。” 阮佋面色更沉。 “所以锐王府遭清剿确不是陛下动的手。”她继续。 “不是朕动的手,却实打实是禁军的人。所以朕说,他在国内已经布署就绪,此番逃往蔚国,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陛下开始在禁军内部摸排了么?” 阮佋长声出气,“自然要摸。”他冷哼,没再往下说。 因为徒劳。来不及了。 “陛下叫我来,是防蔚国趁火打劫。” “那狗崽子糊涂,自己要反便罢,偏联合了蔚国行事。竞庭歌是什么人,岂会轻易相帮,必有后手。”他语声亦沉,且粗粝, “阮家立青川三百年,不能毁在他手里。” “蓬溪山一向中立,陛下召我来,其实没什么用。” “家国倾覆,你也不管?惢姬就是这么教你的?” “陛下没指望我会相帮吧。所以召我回国为质,若生变,迫祁国来救。” 阮佋终于伸手拿起近旁矮几上两枚油光可鉴的核桃开始盘。 “你想到了,顾星朗自然也想到了。但你二话没说来了。什么筹谋。” “没什么筹谋。他让我来,不过是告诉你,我没那么重要,不至于一朝被挟以令祁军。我愿意回,”阮雪音凝眸, “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 阮佋几乎于瞬息间明白是哪句话。 “朕予你你母亲始末,你助阮家平安度此役。” “你予我东宫药园始末,锁宁城此役,我尽力。” 十一月二十七,肃王慕容嶙亲送锐王阮仲归国。 卫队一早自苍梧出发,蔚君慕容峋旋即发书,称锐王忧心此番归国和解未至而祸事先行,应其请,特派蔚军五千随行以应突发。 十一月三十,队伍抵达锁宁城下。 阮佋坐在城楼上一间幽暗小厅内,军报至,护送阮仲入崟国境的确为五千人,便是此时城门外那些。但蔚国西南境有隐动,怕是在屯兵。 “瞧瞧。就这点手段,为内斗而引外患,还想做国君。” 自然是骂阮仲。阮雪音也在厅内,不置可否。 “你说这五千蔚军,”他字字慢道,“朕要不要放进来。” “若诚如军报中称,来者只五千,锁宁禁军八万,没什么不能放的。陛下要实在不踏实,就在城楼上与阮仲谈,也便能顺利成章挡这五千人于城门外。蔚君不是说了么,他只是要保锐王平安。” “荒唐。我阮家事,崟国事,与他何干?”阮佋重嗤,起身至厅门边, “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是个阴天。 锁宁一年三百余日,三百日是阴天。 二十六初雪之后没再降过雪。亦无雨。暗沉沉天幕灰压压云层挡得整个都城少天光,民宅屋顶三角梅亦败,矮树皆败,只剩光秃秃细枝错杂交替成一片空中荒林。 至今日此时,阮雪音方知这些春夏秋妍丽而冬日荒盛的屋顶森林,自城门起一路往北直达皇宫附近的看似市井城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是条御道。 多雨之城,屋顶上鲜有人至。且整个锁宁城民居皆如此,就算有人上来,也不过当一处清静地方略呆一呆。 需要用时,自没人上得来。 比如此时。 城门开,护送阮仲的卫队慢悠悠进来,阮佋人在屋顶密枝间亦慢悠悠走,边走边看,与主干道上人马完全等速。 阮雪音跟在后面,透过密枝缝隙好半晌方看到阮仲背影。青衣褐甲,应该是他。 天光黯,云影移,身前阮佋折下了上来之后第十五根秃枝。 凌霄门就在十里开外。 她心头忽紧。 “你若要我相助,此刻便不能动手。” “擒贼擒王。”阮佋将那秃枝对准其中一道缝,松手丢出,“断水斩源。”
第452章 风烟 那三支箭该是在枯枝钻缝隙一瞬间发出的。 一支自东北,鈚箭,直刺咽喉。 一支自东南,三棱箭,飞向后背。 一支自西北,飞燕箭,穿胸而去! 枯枝坠落之时三箭齐至,阮雪音未及抬头越密枝看,兵器相接又或利刃撞铠甲之声乍起,叮铿两声,短而清越响在车马涌动的主干道上空,很快被淹没至无—— 两声,挡下的是两箭。青衣褐甲的背影赫然僵住,背影身下那匹青駹马还在踢跶前行,画面一时诡异无比。 青衣褐甲的男子后背无箭。 前胸亦无箭。 屋顶密枝御道间阮佋和阮雪音一直与卫队平行在走,此刻皆不由得快了步伐去看那青駹马上僵硬的身躯。 第三箭刺入了阮仲咽喉。 不是阮仲。 从枯枝落,三箭出,青衣褐甲的男子僵住到看清他喉间的箭再到看清他的脸。 不过两瞬。 也许更短。 就在阮雪音心到嗓子眼又落回去,来不及瞧阮佋反应更来不及说出哪怕半个字的下一瞬,卫队最后忽有一人挽弓朝天,弓上亦是三箭,挽起之时三箭同出,划破阴冷潮湿的上空蹭然入云—— 轰! 三团明红烟雾如火焰般同时爆破,照得整座皇城如六月艳阳天! 锁宁城以东九十里处起了声响。飞骑营动了。 以北百余里外也起了声响。北山大营动了。 阮佋已经走到空中御道尽头,距离皇宫咫尺,身前便是赫然下沉的漆黑密道。 大街上两瞬前还生龙活虎的市井喧杂开始退散。 推门关窗之声起了又落。 来自苍梧的卫队还在行进。 也都只有一瞬。 阮佋持续在走,迈步下阶梯入密道。便在脚触第一级阶身形就要掩于黑暗中时他忽沉亮一声吼: “还不动手!” 话音落,羽箭飞击之声骤然自四面八方起。战马嘶鸣,兵刃出鞘,阮雪音不急入密道停步去看,半空中已是一片箭海,嗖嗖嗖嗖不断切割阴冷滞郁的空气尽数朝行进的卫队飞去! “想活命就跟上!” 三箭齐出箭箭致命却还是失了手,自然恼怒,戾气冲天。箭雨密砸,阮雪音心知对方不是玩笑,只得疾步也进密道。 “太冲动了。”她声沉。 “他这颗人头落地,那些逆臣便不敢动,再是怎样的布署,通通作废。兵贵神速。”阮佋声更沉。 密道漆黑而奇窄,两人都走得快,语速更快几无停顿。 “他既敢这般进城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便是做好了准备你会伏击。此刻结果就是最好例证。北山大营和飞骑营都动了,陛下别告诉我这些是你的人。” “朕若不动这个手,他们便会按兵不动?此刻动的自然是他的人,但也不全是。锁宁禁军八万其中亲军两万,如今皆在城内,你说是他的人先兵临宫门前,还是朕的人先取下他的头?” “肃王也在卫队里!陛下明知蔚国有所图,慕容嶙若就此死在了崟军箭下,边境那些疑似屯军只怕顷刻间便要南下闯国境,理由凿凿!” “你以为慕容峋不想杀他这位亲兄?竞庭歌布此局,恐怕就是想借朕之手杀了肃王。朕正好送他们一份大礼,也让他们瞧瞧,朕与阮仲,究竟谁更值得联手对祁!” 阮雪音来不及在意这句联手对祁。 有一件事不对。 慕容嶙。 他为何会来。 阮佋想得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得到。四王夺嫡战武皆为最上的慕容嶙绝对不是草包。 他不仅来了,还只带着五千人来,还就这么不管不顾随阮仲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刻准备迎接刀林箭雨。 当然是慕容峋的旨意。也极大可能是竞庭歌的算计。阮佋说得不错。 但他完全可以拒绝。横竖是一死,违抗圣旨而被赐死与这般入局死于他国箭下,显然前者更容易让人觉得,是蔚君慕容峋有意杀之。 而慕容嶙根本不是会束手就擒送头颅的人。 否则蔚国此朝不会是这般局面,竞庭歌不会日防夜防殚精竭虑。 他是故意来的。 为什么。 眼前骤亮,天光重至,密道另一头果然是苍翠飘摇的初冬崟宫。 “陛下与阮仲各自兵力如何,到此刻,已经明确了么?” 黑云压城,城内杀声震天,北边与东边马蹄声滚滚而至如天际闷雷。 自然没有。阮佋神情说明了一切。林崇昔年势大,党羽遍布军中各营,阮仲究竟找到了多少人,又说动了多少人,十一月十四暴雨夜之前,没人在乎,因为没人知道。 十一月十四至今日也才半个月。 半个月,不够时间摸排,更不可能一刀下去全斩了。 兵力差距未明,不战为上。 为国为生民计,不战为上。 “趁着飞骑营和北山大营兵马未至,陛下此刻叫城中亲军停手,当着所有人承诺阮仲易储,待你百年之后,君位给他。” 两人皆站到了重重宫门内高高宫墙边。十一月最后一日,天阴气冷,未免惹眼阮雪音出门时没带她的绛红披风,湿冷空气自领际袖口钻入,浸肤的寒。 阮佋转脸盯她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他姓林。” “天下人不知他姓林。” “你觉得朕会将阮家三百年基业传给一个外姓人?” “陛下早就知道他姓林,却依然予了他爵位赐他一方天地,便是将他当作了阮家人。太子无用,根本坐不了君位,陛下比谁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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