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说完这句,心下忽动, “陛下其实,并非从未考虑过他?” “无论是否考虑过,十一月十四之后,都不会再考虑。”阮佋极目向宫门外,兵马之声交杂如山海, “但你说得对,”他嘴角牵起一抹笑,“朕现在应该承诺他君位,甚至为此,写一道诏。” 兵击马鸣声潮渐低于半柱香之后。 街上死伤已众,横七竖八遍布屋檐下或巷子口。重重宫门阻隔视线,阮雪音望不见外间景况,只淡淡血腥气艰难越过冷凝空气极不真实地浮过来。 “仲儿何至于此。”阮佋上了最外一道宫墙至高处,语声朗朗,隐有笑意,“到底年轻,失于急躁。你要的东西,为父早已经备妥了。”
第453章 面纱 无人应答。 茫茫然一片黑棕高马,每骑上皆有褐甲兵士。那本该是阮仲坐骑的青駹马独立于西北方向一处民宅前,早先假扮被一箭封喉的男子已经不见尸首。 却闻另一道男声同样含了笑意于数里外响起,就在青駹马近旁: “崟君陛下这副阵仗相迎,晚辈要是锐王,也不敢露面。” 一人语而有挡万夫之势,该是慕容嶙。 阮雪音站在宫墙下冷意中,双手拢于袖静听其变。 都言事不过三,而兵不厌诈这种事往往连第二回 都过不了。已经着了一次伏被替身挡了,如何还会现身再犯一次险。阮仲若连这点脑子都无,此刻便可以缴械投降了。 “肃王不远千里跋涉数日送犬子归国,朕在此谢过。然家事当前,尚未料理妥当,实在不是设宴款待之时。犬子已归,肃王辛苦,这便可以返回苍梧复命了。” “陛下此言差矣。”慕容嶙亦朗声答,笑意更盛,“临出发前皇兄特意嘱咐,须确保锐王平安方可离开。现下这阵势,”他稍顿, “小王实不放心离开,便是回了苍梧,也不好交差啊。” 半刻冷寂。 “蔚君凭什么觉得,崟国的事,他能管。” “这个问题陛下只能去问皇兄了。小王一个当差的,不敢答,更答不了。” 这慕容嶙说话叫人想起谁。阮雪音思忖半晌。上官宴。同样的皮厚宣之于口,只声更沉练气更足。 “肃王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不不。晚辈此刻怕得很,只恐陛下又三支暗箭就要取了我这条命。” 秀才遇到兵,还是暴躁的秀才遇到死皮赖脸的兵。情势紧张,阮雪音却莫名想笑。 好在暴躁秀才已经人近中老年,时间磨脾气,也非虚言。 阮佋没恼,至少听声不觉得。“既如此,肃王便多留片刻做个见证。” 他稍顿。 该是在展那卷柘黄绣七彩祥云玉轴绫锦。 那卷圣旨。 他拿着那东西上去时阮雪音看得清楚。 是真圣旨,加盖了玉印那种? “此为朕半柱香前写下的诏书,玉印在上,做不得假。”他再顿,忽扬声,字字铿锵响彻锁宁城, “仲儿,为父今日便将这储君之位给你,诏书下,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你做崟君。还不肯现身接旨么?” 依然无人应。南国初冬,飞鸟渐绝,天地间一片灰蒙苍茫。 “陛下方才一番欢迎礼声势震天,锐王此刻想必已成惊弓鸟。”慕容嶙道,其声不及方才清晰,盖因兵马踢跶由远及近已经愈加分明, “陛下若真有诚意,便将圣旨送下来,锐王看了,自有决断。” “来人!”阮佋道。 “陛下的人,锐王怎敢见。”慕容嶙语声再次带了笑,“万一又是位高手,锐王岂非好容易盼来了圣旨却没命接?” 兵马之声如盛夏闷雷越滚越快,越来越响。 “朕的六公主师出蓬溪山,在祁国为夫人。”半晌,阮佋开口,“最为中立,且全不会武功,朕让她送下来,如何?” “甚好。” “雪音。” 阮雪音还站在宫墙下拢着手。 珮夫人归省天下皆知,此刻阮佋开口她很难装聋作哑。 但要不要跑这趟腿是问题。 分明顺理成章,拟旨易储的招也是她自己出的。 怎么这么不对。究竟是阮佋不对还是慕容嶙不对,以及,哪里不对。 太仓促,少了前后因果更是全无头绪。 天地皆寂,只有兵马轰鸣如夏雷滚滚。 她上宫墙接了那卷绫锦。 凌霄门大开,阮雪音徒步走上长街。 一片惨象,屋檐下巷口间皆有尸首纵横,鲜血沿着路缝下渗或涓流,受伤坠马的兵士斜躺着半撑着扭曲在烟尘里。 血腥气飘荡在空中,因冷,全滞住了,以至于身在其间的人有种正自浴血的错觉。 亲见战场,此为第二次。亲行于尸首血泊间,此为第一次。她强忍住没去捂口鼻。 尚在战马上的兵士挨个儿驭马旁移让出了道。想要裙摆不沾血已是不可能,为免触碰尸首避让着走在这种情形下也太过矫情。 她握着那道圣旨径直往长街另一侧尽头,也就是城门所在处去。 慕容嶙就在半道上。应该是他,身形高大,五官棱角分明,与慕容峋六分像,茶棕色瞳仁却比其弟更淡,也更亮。 像琥珀。 虎眼。 “闻名不如见面。”他开口,却不下马,“六公主,请吧。” 他看一眼不远处青駹马。 该是让她上马去见阮仲。 马带路?夕岭数日,学艺不精,但上马走几步总是会的。她暗庆幸,踩镫而上,尽力坐正又放松握缰绳的手,尚未动作,青駹马自己走起来。 走得倒慢,且轻盈,不拐弯不转向,竟是继续沿主街往城门去。兵马踢跶声已近得如在咫尺,城门是关着的,阮雪音到了跟前,再出不去。 “陛下,还请开门。”身后慕容嶙依旧笑言恭声。 城门始开,轰隆隆也如闷雷。 门外皆兵马。 一望无际堪比七月时月光下的祁南边境军。 依然没有阮仲的脸。 阮雪音想了想,翻身下马,双手捧绫锦站到了浩瀚军队正前方。 茫茫铠甲间终于起了声响。 步步沉实,军靴踏大地。 她看到了阮仲的脸。 “出凌霄门之前我打开过了,阮佋亲笔,玉印在上,此诏有效。”待对方走近,阮雪音轻声。 “就算诏书有效,我不信他会真的传位于我。阮佋是什么样的人,你知我知天下知。” “无论是否权宜之计,无论此举是否为诈,你先在天下人面前接下这道诏,不要动兵。他若还有后手,你再动不迟。”阮雪音声更轻,也更沉, “诏书在你这里,道理便在你这里,而你接了诏拿了太子之名未动一兵一卒,今日所行,便不叫逼宫。先前在城内,是他先动的手。” 十一月十四暴雨夜,也是阮佋先动的手,至少故事是这么在讲。 阮仲看着她,“就算他是真有心传位于我,待他百年,也不知还要多久。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怎么等。等不了。” 十年,十五年,半生已过。他和阮墨兮等不了。 等一下。 所以慕容嶙来了。这是一场两厢谋反各自变天的合谋?慕容嶙趁此机会也发动兵变,一旦成功,阮墨兮便不再是蔚国皇后。 蔚国西南境正在屯的那些兵,究竟是谁的人。 “穿得太少了。你不是怕冷?”却听阮仲轻声再道。 阮雪音未及反应,被厚软披风裹了满身,也是灰青色,青駹马的颜色和阮仲最常穿的颜色。 “不必——”虽是兄长,到底不熟,且并无血缘。对方凑得更近要为她系披风带子,阮雪音忙退又去褪身上披风。 没退成,披风系带被阮仲抓在手里,她的脖子和整个人也就相应被锢住。 “你别管了,”他低头柔声,“都交给我。”
第454章 衷肠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 尽管此时不对与先前直觉里的不对可能并非同一种不对。 这句话不对。语气更不对。 她抬头看他。 阴沉桀骜,眉目却温柔,与稍显粗粝的轮廓极不相称。 她盯着他眼中那些温柔好半晌。 总算有些确认,旋即迎来更强的怀疑和恐慌。 怎会。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一切都须重新看待判断,每件事都比预想中更值得恐慌。 如果不是,而是阮仲的临时策略做戏给天下人看—— 又为什么? 这个人是阮墨兮还是自己,差别在哪里,对谁影响最大。 悬案,时局,各国隐而未发的势力与暗涌。真真假假,盘根错节,一子误判导致全盘翻转,而这一子究竟是判错了还是障眼法,尚难定论。 “你先接下诏书。” 她没再退,没表现出任何慌乱让旁观者对此情其景生出不寻常观感。如果变数的目标是顾星朗,那么掩盖至少暂时掩盖住这项变数,是此时该行之举。 “你直接跟我走。”阮仲却低声,也看进她眼睛。 全错了。阮雪音无法说服自己那些温柔是装的,而她蓦然想起来就连顾星朗都曾经怀疑过。 是她觉得不可能。 两军相持,城门之下,兄长替其妹裹披风尚属寻常。 继续拉扯下去却无论如何不寻常了。 她强定心思,止住万般情绪与念头,勉强再道: “诏书你拿着,有利无害。你既不放心,恐有诈,此刻便挟了我先于城门外对峙。城中阮佋兵力不及你,一时半刻不会擅动。”两人本就离得近,她定定看他, “我有话问你。” 时近黄昏,又是冬日,本就阴沉的天色见了夜意。 过万兵马,颇有围城之势,城门大开,却是无人进出。 阮雪音随阮仲入了临时军帐。 “你从小喜穿湖色,” 帐内只他二人,阮雪音立定后一再措辞难于开口,阮仲先出声, “我便这样着了青色数年,今日看来,确是般配的。” 阮雪音方反应是说自己身上的灰青色披风,正罩在湖色缎裙外面,相似的冷与独,像天也像水。 她将披风褪下来。 “春末时在地下书室偶遇,我曾劝五哥,代价太大,三思而后行。” “当时告诉过你,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他依旧温柔,极难得微扬嘴角笑。 “当时说得不清楚。”阮雪音止不住快了心跳,怕问更怕听对方答,“五哥今日所行,自然有寻父仇意思,” 咸元宫变乃一场君臣较量,隐秘而早成天下共识。 “至于所为之人,五哥你心上的人——” “你想亲耳听我说一遍?”阮仲走近两步。 还用再听么?话已至此。阮雪音心往下沉。“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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