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波折,大吉之兆。 如今看来,此吉无关寂照阁,该是指听雪灯。 “再是大凶也已经回了。只好兵来将挡。”阮雪音微笑。 “六妹妹此刻来得也不是时候。父君禅位,尚无旨意到东宫,家里正乱着。” 家里正乱着,你却打算出门,又是为何故。阮雪音没戳,继续道: “太子妃不必为难,该如何便如何。雪音此来,是得了父君允准进药园看看。” 该是从未听谁说过这句话,对方怔了怔,又反应真假也非自己能辨,只侧身让阮雪音进。 阮佶正在院中摔东西。近两年未见,又胖了不少,还是半憨傻半疯癫眼中明了又灭,阮雪音心下微动,走近些,唤一声“皇兄”。 圆脸细眼的阮佶抱着一盆水仙,又要砸,猛听有人喊,回身看, “小兮?” 那语气也稚,只眼中光亮明灭得诡异。 “雪音。” 阮佶松手,一盆水仙坠至地面摔得稀巴烂。“雪音不是在霁都?” “回来办事。你在做什么?”阮雪音扫一眼满庭狼藉。 阮佶稍呆,嘴角忽拧,曲膝往地上一坐哇哇哭起来: “她骂我!还打我!”便指着远处太子妃。 阮雪音没去看太子妃,太子妃亦不出声。 “下雪了,外面冷,回屋里吧。我去办点事,再过来看你。”
第458章 故园 药园在东宫西北侧,同在一墙内却不相连,据说从前直接由道道门禁隔断,焚毁之后,门禁仍在,却瞧不大出,盖因二十年来此间高木渐盛,那座废园便在重重深林之后。 该有侍卫守在暗影里,阮雪音没细看,径直朝园子去。终至已经生锈发青的铁门前,她拿出阮佋所予那把形制奇特的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 竟顺利,大概二十一年间阮佋自己也时常来。鱼锁开,推门迈步便能进去,举世瞩目而举世失语的东宫药园。 阮雪音盯着那把锁出神。 门锁必为鱼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鱼锁常见,因其目始终睁,死亦不瞑,寓日夜睁着眼看守门户。 这条鱼就大睁着眼,便如二十一年前药园里的未亡人们依然睁着眼。 雪花纷洒,月光几无,这般进去终得见药园残骸,也是你们所愿么。蓬溪山和苍梧城亦在下雪,早些时候她看过曜星幛。 铁门发出轰隆隆声响,万籁俱寂,显得此声格外刮耳。偌大的园子展在黑夜里已被覆上了一层茫茫的白。 三天三夜大火到底不虚传,满园平整,空无一物,异常显洁净。阮雪音关上铁门,从内锁了,踩着积雪开始信步走。 积雪尚薄,步步踩实很快能辨出地面结构。是极细且精巧的一个个仿佛小圃,被高出地面约两寸的基筑一一分隔,阮雪音走了三五来回大致叠算,至少两百圃。 却再无一花一木,只安静盛着雪。 围园子一圈皆有屋舍,也烧得干净,一间又一间就像被遗弃的洞穴。阮雪音燃了火折子反复进出,高架残骸,烧得漆黑的瓶瓶罐罐,与蓬溪山那间小小药舍惊人相似。 间间废墟,其实看不出相似,很可能只是感觉,甚至全然主观的自我暗示。厨房、卧房皆备,残破的炉灶,灰扑扑模糊的地上印记像是曾经放过床。 四张床,四间房,雪夜中的药园就像一个佐证全部猜想的梦。 她长久停在那四间房里,徘徊比对,火折子熄了又燃新的,仿佛再多看几眼便能瞧出老师的少年岁月。 以及母亲的。 那间尤其空洞而巨大的屋子在东南角,很不打眼,她最后才踏进去。 空洞得连废墟都不存。极窄的门早被烧得没了影,只余一个框。屋大而门小,走进去之后只觉得四面皆高墙,既高且阔似看不到头的长夜。 墙上有字。 掩在被烧得黢黑的墙面上若有似无,她起初以为是随手留笔。 火折移动,留笔竟多,且工整,及目可见皆是药材植物名,有一些不常见于典籍,却常见于蓬溪山药园。 相较于内容,阮雪音此刻更好奇这些笔记的数量和排列方式。 她点燃了随身带的全部火折,费力两手高举着看。 四壁上全是字,全是药材植物名,极工整隐现在黢黑墙壁上,彼此间交错连着线。 但字迹不同。四面墙上各是一种,总共四种。 她一眼看到那面眼熟的。 她和竞庭歌认字写字都是老师教授。看了太多年,想认错都难。 不能说一模一样,一个人的字多少会随年纪增长起变化。但魂是不变的,字魂即人魂。 她盯着这面墙一字一字辨,大半被黑色覆盖,低处可见的不多,反而高处内容不少。最高处,即第一行,只有一个字,正中央。 她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荻。 荻桐的荻。安王妃临终前说程家女儿此代从中间字楚,她妹妹名荻。 满墙辨不清晰的药材植物名突然都失了意义。那些连线,该是些试验,很可能四姝斩也诞生其间。 但全无意义,她没心思去破解,只飞快转身移动火折去看其他三面墙上同样位置的独字。 荻在南墙。西墙上为锦。北墙写着颜。东墙那处黑黢黢,只能隐约见笔画。 像是奇。 该是绮。 荻桐,落锦天南星,颜衣榧,文绮蕨。 四姝斩四种药材名取自人名,东宫药园案处死的确为四人,四个姑娘,四名医者,或该说药师。 终于被完全、再无任何可疑地证实了。 阮雪音有些眩晕,满室火光影幢幢如前人的香魂。上官夫人又是哪一位,竞庭歌的母亲呢? 她的母亲呢。 走出药园已入寅时,雪竟依然大,簌簌歇歇洒得天地皆默。林子更深静,早先阮佶砸水仙的前庭已被收拾得只余深雪厚积。 无人值守,只一盏昏灯空落落悬在檐下。阮雪音拢手出门,没拉起风帽,试图沐雪求片刻清醒。 阮仲等在近雩居的竹林小径上。灰青斗篷与竹林几乎相融,阮雪音晃着神,初时没看见。 “这么大的雪,帽子也不戴上。” 对方撑了一把同样灰青的伞,走过来将两人都罩住。 阮雪音如今已不能将他一应举动当作平常关怀,稍拉开些距离,“下雪不比下雨,衣衫湿得慢,总觉得不必遮。” “去过药园了?” “嗯。”她自知脸色不好,更不想讨论,转话头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行登基礼,你倒还在外面晃悠。” “这个时辰了,睡也睡不着,等着吧。” 阮雪音心知他是不敢睡。不能睡。防着内外各种变数。 “我送你回去。” 阮雪音并不想回雩居。早先阮佋述往昔时阮仲也在场,知她该是不想回。 两人遂撑着伞走竹径如走向无尽黑夜,雪打竹叶,只有风声。 “我那时候初晓身世,也难于面对有关父母的一切,尤其我生父的。”半晌阮仲道,“所以早先你突然不想听,完全理解。” 阮雪音不说话。 “他说有些细节你进了药园便能见实据。”阮仲稍顿, “都看到了?” “嗯。”阮雪音终答,“但我不信药园是用来炼丹求长生的。那里面毒比药多。” 多得多。 “那里面还有药植?” 有。都在墙上。她再次默。 “从前便知你有意无意在打探药园的事,还以为只出于好奇。” 阮雪音脚步滞了滞。 “说出来你别害怕,你每次回来,我都忍不住跟。” 这话听了谁不怕,后怕也是怕。阮雪音彻底停步。 “只是想多看你两眼,没别的。”该是自觉失言,阮仲绷了嗓子,“就是这样被竞庭歌发现的。” 竞庭歌就来过崟宫一次,也不知运气还是天意。 她仰头看漫天雪絮。 “他说你看过药园若还有疑问,再去找他。还去么?” “去。”要问名字。早先影宸殿内只有故事未点人名,该是碍着阮仲在场。“他此刻在哪里?” “影宸殿开始连夜收拾,他搬去了岱庐。” 只能等天明。 “慕容嶙还在锁宁城么?”她忽问。 轮到阮仲沉默。“如今局势,你觉得慕容峋那头还会行动么?”半晌他反问。 很可能不会。 但竞庭歌会来。
第459章 冬眠 永康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入巳时,崟国登基礼始。 从夏到冬,短短半年内此为第二回 迅捷而至诡异的国君承袭事件。前有韵水之变公主即位出了青川第一位女君,今有锁宁逼宫崟君禅位突然化干戈为玉帛。 更多人不称其为事件,纷纷定其为事故。盖因这场大雪之后的登基礼实在行得仓促,而崟国满朝文武深静如演一出默戏。 禅了位的老崟君被尊为圣君,连夜搬去了岱庐,合宫皆知。阮雪音刚天明便前往拜见,被告知圣君后半夜方歇,尚未起。 夜长梦多,她不愿拖延,索性岱庐外等着。直至外间乐声起登基礼开始,依然无人出来传唤,她始觉不对,以担心父君安危为由进了去。 阮佋平躺床上,果然睡得安详。阮雪音走近观他呼吸均匀,面色无异,轻唤了几声“陛下”。 无人应。她加大声量,对方仍是不醒,连睡时被被扰的浅动翻身都无。 她伸手握了对方手腕搭脉,眉心蹙起来,又不管不顾掀他眼皮看再静听那呼吸深浅节奏—— 服了药,短则七日长则半月,不会醒亦不会死。 蓬溪山才有的药。也便是东宫药园就有的药。阮雪音气结。 “与陛下的约定,是如实告知东宫药园始末,雪音方倾力助崟国度此役。陛下如此行事,是要毁约了。” 依旧无人应。但老师曾说服此药者并非全无意识,甚至能听到些人语,只是自己不醒亦难动弹。 “第一,此园绝非仅供炼丹求长生之用,那满墙笔记,分明都是些淬毒试验,陛下没有实言相告;”她开始自顾自说, “第二,这四位前辈分别姓甚名谁?陛下说她们入园时都才十岁左右,是您入主东宫前遍访青川寻得,想来总有名字?荻,锦,颜,绮,全名是什么?”她稍顿, “我母亲是哪个字?” 床榻上那人睡得岿然,在此之前阮雪音一直觉得他不老。 卸下行头闭上眼,五十了,确见老了。 她犹豫再三,忽俯身至他耳旁轻道: “如果我告诉陛下,她们当中还有人没死呢?”老师曾说在等一个结局,让竞庭歌和自己替她看完, “不知何故,我觉得她们等了二十余年的结局就在锁宁城,就是此役。她们都会来的,您不想再见一见故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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