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桥上一人在桥下时确能叫做隔着河岸。今日陈述纪桓只听到后半段,所以老师此言算在钻空子圆场? 只要纪桓不细述初见场景,就拆不穿,而如此场合,两位年纪加起来近百,很可能不会细述。 “多谢。有生之年,还能让我知道她名姓,来路与归途。她已经,确定不在人世了么?” “是。” 那沉默应该最多两瞬。阮雪音却觉得奇长,倏然便到了黄昏。 “她既将这段始末都讲与了惢姬大人,是否提及,北方有石名紫翠,晶莹剔透,昼绿夜红。” 又两瞬沉默,是老师的沉默。“提了。”然后她答,很快伸出一只手,手中似有匣,“她说答应要拿给你看,每次出宫都忘了,后来交与草民保管。纪相,请。” 纪桓伸手接匣。“她说此石产于青川极北,白昼受日光照射呈绿色,夜里于灯烛下观却是近梅的红。”他低头开匣看。 没了下文。 “今日天阴,无日光;尚未入夜,亦无烛。这种时候是紫色,故称紫翠玉。”惢姬缓声。 “原来如此。” 颜衣打小生活在崟东,哪里会见过更遑论拥有青川极北的一颗奇石。自然六年间走遍大陆的老师才做得到,这约定是老师和纪桓的,应该就发生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次,或者第二次。 怎样的相识和对话,竟让堂堂纪桓分辨不得,自此谱出了另一个故事。 阮雪音甚觉堵得慌,华辇蔽天,偏无从开口。 “多谢。”便见纪桓复伸手,连石带匣归还。 “纪相留着做个念想吧。她既向你提了此石,又交与我保管,必是希望若有机缘,仍送给你。” 纪桓背影如山石,极微弱起伏,似有一叹:“她送过我东西了。这珠花我多年收着。” 阮雪音根本看不见,只凭话声跟。但竞庭歌所在位置是恰能看见所有这些来回的,尽管远,到底能。 她面无表情。 阮雪音确定纪桓说完珠花之后,观背影动作该是拿出了那朵珠花,那瞬间,文绮极不显著回了一下头。 是向篷车之内,对老师。 她知道,至少猜到了。纪桓还浑然不觉么? “知道。”老师应,“她当初回来还骗我们说弄丢了。” 纪桓没听到前半段,连珠花是老师的都不知道。 “蓝紫的铁线莲,我也栽在霁都家中,一年比一年更盛,已经爬了满墙。宾客观之都称奇,说从不曾见此品种,也是你们在药园的成果吧。” “是。原来颜衣还送了纪相花种。” 阮雪音莫名觉得花种也是老师送的。那深海般的复瓣铁线莲缠绕在她和竞庭歌屋外的南墙,也有许多年了,愈发深沉不足道。 纪桓点头,“多亏珮夫人千里送画,方得今日见故人挚友、了当年遗憾的机缘。小女这些年,也多亏惢姬大人费心。纪桓在此谢过。” “纪相客气。您若不来,草民也会将东西给庭歌让她转交。您若当真难忘故人,想为她做些什么——她的死,她的遗愿,她留给庭歌的传承,纪相都是帮上忙的。” 该有一些缺失,毕竟文绮与落锦的两段自述只阮雪音和竞庭歌听过。纪桓一时没答。 惢姬亦反应过来,稍默复扬声,一把嗓子吊得极高以至于喑哑更甚: “东宫药园四名药师,其中三名为前朝之后,姓程,姓韩,姓宇文,十一二岁入崟国皇家药园,三年之后秘密进东宫,期间培育药植尤其奇毒无数,并搜集了阮氏近两百年来荼毒三国的众多凭据,”天冷,羸弱,撕扯着嗓音,该是辛苦,她停了停, “有些是药毒本身,有些是方剂,分别研制于哪年、会致何病、有何症状,都详细配了说明;结合兆、许、大焱三国史载皇室成员各种怪病亡故,包括许国那场瘟疫,最后一位焱君吸食的所谓延年之香,都能找到源头。我们在东宫药园那十年间制过的药毒,近几十年大约也用在了现有三国皇室,都有,都能比对以自查。” 茫茫边境,三国交界,柔哑妇人声震天又坠落。众人未及听懂,文绮唤: “阿妧。” 缟素的上官妧应,抽身去篷车后面,忽闻一声轰响,该有什么东西从车上掉了下来。 该不轻。上官妧是一路拖着它再出现的。 一只堪称巨大的斑驳木箱。
第558章 半生刃 木箱斑驳,碾过黄沙枯草,上官妧缟白的裙裾随之扫沙草,很快染了尘。终于拖至篷车前,钥匙已经在手上,她分别望母亲与惢姬得了示意,咔嚓将木箱打开。 箱面洁净,箱内亦洁净,离得远,阮雪音扬尽了脖子方依稀窥见瓶瓶罐罐的顶盖。 “说明解释皆附于药瓶或方剂旁,一一对应,如何处置,但凭二位君上定夺。” 慕容峋未发一言,半晌顾星朗道: “惢姬大人费尽辛苦,只是要将这些物证、证词、真相甚至审判放在今日,当着三国大军一一出示。” “一一出示,”惢姬持续吊着嗓子,“然后请君上们圣裁,为青川除害。” “大风堡一战,阮氏已经瓦解,圣君将赴韵水了残生。”华辇内顾星朗依旧平声。 “崟国失了阮氏三百年根基,根基溃而国家散。”车内妇人声震,“二位君上,机会千载难逢,青川一统,自今日始。” “惢姬大人在主战?” “祁君陛下若依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草民乐得上观。但当朝崟君绝非不战而降之辈,尤其对您,除非,” 阮雪音莫名有些听懂。 顾星朗周遭空气明显滞了滞。 “草民这两个学生若能为青川一统尽绵薄之力,蓬溪山也不枉这些年虚名。” 四轮车声终于是响起来。湮在浩瀚兵马间若有似无,然后越来越近,显于边境。 “有劳沈大人,推朕过去。”阮佋喉音滚动。 沈疾回首,顾星朗在辇内稍颔首许了。车轮声再起,白发骤入天地间,声声更近那头篷车与车内外众人。 就像到了尽头而忽得片刻机缘往回走,往故事起始少年岁月走。 淳风在这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纪齐与纪晚苓受父命依旧候于军帐前。 “你节哀。”她目不转睛盯着沈疾背影,下意识抬手一拍身侧纪齐。 纪齐千里护父亲而来,哪里听得节哀这种词,恨恨道:“有病。” 淳风被他骂得有些醒转,一忖此人怕是没反应过来,“我说你姐。要跟你们回家的吧。”便去望飒露紫上竞庭歌,“早些摆正位置,别怪我没提醒你。” 纪齐一呆,蓦然想起民间有歌谣曰“祁北的冬裹着最冷的风”。冷风适时袭来,他顿觉心下哇凉。 车轮声止,仇敌或者少时伙伴在新年重逢。四轮车无遮挡,也便显得比篷车矮,除了纪桓与上官妧,三个人都坐着,画面一度陷入静止。 阮佋双臂撑两侧,欲起而不得,只好作罢,躬身瞧近处木箱中琳琅物什。他费力伸手拿出一瓶,开盖闻了,喉音滚动,扬手扔开。 又一瓶,同样动作,嗅闻毕,猛力扔。 没人拦他,他越扔越快,顷刻扔掉了六七瓶,紧紧贴附在瓶身上的纸条于不时刮过的北风中簌簌乱颤。 “制毒投毒是杀人,征战难道就不是杀人!”他终于出声,竟字字分明,仿佛昨日混沌都是在为今日蓄最后的力, “都是牺牲一朝一代安宁换千秋太平,你们阴谋阳谋万千伎俩就使得,我阮家做这些就使不得,嗯?” “圣君家族何止是牺牲一朝一代。”惢姬冷声,“程家五朝,韩家五朝,宇文家六朝,便算你们开始这场看不到头的毒杀计划是在立国几十年之后,你们残害了多少朝多少代的人命?征战生死,顶天立地,受得!而阮氏怯懦,不会谋、不敢战,只以龌龊手段行暗算之事,祸及无辜,踩着成堆的尸体步步为营。心术不正至此,有何资格立国治民!” “自古争天下谁不暗算,谁不踩着尸体往前行!”阮佋亦高声,咬字模糊气息却足,“你们为一己私仇处心积虑数十年布局,今日以所谓大义鼓动祁蔚灭我崟国,又何尝不是弃了崟国万千百姓的命!” “我相信祁蔚二君不会滥杀,局面至此有的是不战或浅战的可能。至于我们,苟活至今确也不是什么清正之辈,但阿绮,”惢姬忽低声量, “阴谋算计,我们好歹还在底线之上,并没有龌龊至不堪,对么。” “你没有。”文绮答,“我有。” 阮佋阴恻恻笑了,“是啊,利用女儿毒杀祁君,你与我们并无两样。也是有趣,”他深眯起一双耷拉的鹰眼, “你是最无家国大仇的,却比她们都狠。” “我曾答应颜衣的姑姑,若有人伤她,必不能放过他。更何况,你杀了她。”文绮依旧坐着,神色淡淡看阮佋惨白猩红的脸, “陛下过不了今夜了,有些话,不是该叫您的姝夫人过来问问。” 阮佋整个人一顿,停了剧烈起伏,缓回身向蔚境边的夏杳袅。 文绮开口,将几个时辰前同阮雪音竞庭歌说过的宇文家逃亡奇遇又简要述一遍。 姝夫人移步至场间。 “抱歉,知道你可能并不想对峙,客栈前三口之家一幕,是很有些感人的。”文绮笑望她,“但阿荻说,若不唤你过来,有件事永远弄不明白,而我们一定要知道。” 姝夫人像是静止了半瞬,便听阮佋道: “昔年为我们占星并游走青川行事的,不是长乐郡夏家。” 否则他怎会蠢钝如斯长留她伴身侧。 “的确不是。所以臣妾也不是。若还顶着原来姓氏,如何进得了君上的后宫;但若无观星占命之长,如何拿得住君心数十年相伴。” 她极恭顺,且温柔,一如客栈外离别时。以至于听者都有些错觉其并非伪装。 是真的数十载有了情意,一壁怀着情意一壁仍想求一个大仇得报的结局? “所以长乐郡夏氏是个最佳出身。”阮佋点头,不见颓然,又巡一圈车内外三名妇人的脸,“你们当年就认识?” 文绮一笑,“否则陛下以为我们如何做到易容出宫而不被您发现。又是为何,”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我们已经离开崟宫二十年,您这身体依然每况愈下,至今日此时不过五旬,却观之如七八十,风烛将熄。” 画面再度陷入静止。 “我没猜错吧,你从药园拿了不少东西出去。那不到两年内间或所学,足够你以我们的奇毒徐徐图他性命。”文绮看着姝夫人。 “所以问题来了。”惢姬开口,慢且有定,端坐车中未动分毫, “当年我们为确保能蒙混离开,从点燃药园到火势大得足叫东宫中人发现,时间、路线都是经过了精确计算的。但我们在行将出宫门的最后一刻被拦下了。君上传令封禁整个皇宫排查,这个反应,实在快且准,以至于离奇。他怎立马就知我们不在药园中?这种情形不是该首先灭火救人?发现蹊跷至少也该在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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