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坛酒被精心温了备了,倒入碗中,呈上去,供君上与信王对饮。 信王双手被缚着,每口都由宫人喂。 “打小在这宫里,越好的酒越要以金杯银盏盛,讲品味,讲情致雅趣,偶尔换碗喝,方知快意,许胜金玉樽。”他就着旁人手,依旧大口,须臾灌下整碗。 顾星朗示意宫人再添。“其实是的。奈何世事如围城。” 顾星止又尽整碗,沉默良久,“替四哥告诉我儿,成王败寇,为父不悔,赴死也要拿出气概来。”似还想问什么,酒水一滴挂唇边,迟迟不落,话也终没出。 顾星朗知道他想问什么,只作不知,应一声“好”。“四嫂呢?可有话要带。” 信王又要了一碗酒,牛饮毕答:“不用。” 顾星朗微诧。“其实四哥走到今日,有她枕旁风吧。” 信王不言。 “应该还不少吧。”顾星朗自说自话。 “檀家,心高气傲一如此世代各大高门,又是宇文旧部,虽辅助太祖立祁有大功,于许多想法上,到底不同些。”信王缓开口,“阿萦若能做皇后,他们自然高兴,但为兄今番行事,乃至过去在祁南排布,他们并不清楚。你天长节才下过重手,为兄之见,不宜再牵连。” 引凰台上与纪桓对话、文绮那些将露未露的“遗言”适时搭过来,顾星朗声远: “但檀萦行事必有其母族示意。四哥以为她只是想帮你争君位,也许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 信王已薄醉,听得这句没懂,并不深究,摇晃晃站起,且笑且大声:“九弟你这酒,不行啊!三碗下去,为兄还没倒!” 醉倒还是旁的倒,酒还是毒,正安门内人人有揣测,人人不知实情。 那酒里自无毒。上官宴从顾星朗发问便了然,以至于宫人出发前悄问他拿了酒要否“准备好”再捧进宫时,他斩钉截铁说不必。 “四哥且坐,再喝两碗吧。”顾星朗确没打算立时取他性命,也许明早,也许明晚,总归不是今日。 信王却已站直,闻言蹙眉复蹲下,嗓音低入尘埃里: “你今夜就得杀我。当着所有人。四哥想坐你的位子,若成也会杀你,但既然不成,总要为我顾祁做些事。你连珮夫人都舍得了,这般心智的君上,怎会不对我斩立决。” 酒中无毒,他被捆着双手,顾星朗不知他这般起身要如何马上死。 “四哥等着你完成我族大业,让顾氏统青川定天下。九弟,你要做到。” 这梦千年实在汹汹,哄人欲睡,思绪昏昏。 顾星朗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好”。 他看着顾星止步步上玉阶,双臂在后还绑得死紧,似是要去鸣銮殿。 “方见春来,又闻春去,暗里谁催!” 旋即听他高声吟,声随影晃,越走越高,越来越远。 “人生易老何哉。春去矣、秋风又来!” 封亭关雪夜慕容嶙握刀深入腹,便是一句“春去矣”。顾星朗模糊想着,酒意席卷神思,信王背影愈发不真切。 “何似云溪,长春日月,无去无归!” 余音一叠叠绕在宫阙间,被月光兜着,他穿过所有这些进了鸣銮殿。 想坐一坐那张椅吧。 顾星朗骤记起阮雪音嘱他别入鸣銮殿。 荒唐。他醉意里失笑。 该笑出了声也笑出了泪,乌泱泱宫人禁卫们不敢听。 分明不止一种又格外显得空寂的回音长久荡在霁都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 炸声骤起,满城轰鸣。
第七百三十章 南风北风 白玉长阶下大帐随此轰鸣震。 按理因气流,最多因声浪——帐布未损分毫,可见爆破有距离。 但顾星朗在台阶上。 方向分明是鸣銮殿。 阮雪音心内狂跳撑起来便往外奔,竞庭歌身轻如燕迅捷反应都险些没拉住。 好歹拽了半寸袖纱趁势握了手臂:“禁卫没动可见无碍!跑这么快再摔了!” 确不闻浩荡步伐声,她更不想她带孕带伤再赴乱境。但阮雪音如何会听,勉强放缓步子,出得大帐只见鸣銮殿内火光冲出来,瓦砾纷纷如屑漫天,偌大的建筑外观倒还完好,内里却该已半成废墟。 顾星朗背影赫然还在台阶上。 无损亦不晃,全不像喝了酒,深静如泥塑。 阮雪音一颗心重落,再觉脱力。竞庭歌知道劝不动她进帐,持续托扶着给支撑,眼望赤光冲天也发起怔来。 “鸣銮殿内居然有火药。顾星朗埋的?”她问完自觉蠢,看一眼四下又忖方才听得信王吟诵,再道: “好家伙,炸死在里头了。” 依然诡异,若非信王晓得关窍自己动手,殿内空无一人谁动得了这个手? 而谁又会在国君临朝、数十臣工几乎日日站立的鸣銮殿埋火药?! 赤黄交错的光照亮了霁都上空。 宫门外骚动起,是整夜眺皇宫刚消停些的百姓。 顾星朗周遭似有无形高墙隔绝了一切尘嚣。 阮雪音看着他背影心内难过,又等了会儿迈步上玉阶。 竞庭歌黑着脸只好陪。 “慕容峋在边境等烟火,此刻赤光冲天,难保不被他理解成另种信号。”走了四级阶阮雪音停,恰在顾星朗那阶下头,声轻而字节分明,足叫他听见。 连竞庭歌都没想到这层。她翻了个白眼。 顾星朗还是不动。 炸势长息只余火,宫人禁卫方开始泼水备水龙,宫内一时闹开与宫外相和。 沸反的人声、焚烧声、哔剥声展在他前面如被碾平的长卷。 “九哥。”拥王冲上来,比阮雪音更低一阶,强按着情绪亦不免哽咽,“臣弟想去看看。” 顾星朗不开口,顾星移不敢动。 阮雪音终伸手拉他袖口。 顾星朗方回头,沉沉一句“去北境”,不知在对谁说,但闻入驻正安门的禁军将领应,然后众兵齐应。 他喝了酒,该也许多个时辰未睡,或因哭过,她皆不确定,所见唯一双通红的眼。 她不明白何须亲赴北境,没有心力劝,见他主意定便要动身,轻道:“我也去。” 顾星朗是要押竞庭歌去的。也便不意外她想跟,径直下玉阶面无表情:“随便你。” 他只当她是为保竞庭歌,根本不觉是因担心他。 何从解释呢。阮雪音原不爱解释,更非多事时。 “九哥!” 拥王却再唤。 “你这期间同长公主与二位夫人共镇霁都,有功,再镇两日,待朕归来论赏。”顾星朗停步没回身。 此一句于无愧者是赏,于有愧者却是责。 拥王僵在当场两瞬难动弹,然后大步下阶惶然跪:“臣弟无颜受赏!” “长姐!”顾星朗任他跪,长声又喊。 先前他玉阶上饮酒,除值守禁卫无人敢站得比君上高,顾淳月和纪晚苓早下了来,静立在西侧。 淳月闻声上前,姐弟俩挨一处说了几句。 或交接了什么东西,没人看见。 然后顾星朗复抬步,经过上官宴身侧道一声“走”,再向纪平: “姐夫你也去。正好接相国。” 纪平刹那怔,即平静,“是。” “肖卿且先回府。”他最后向肖子怀,“来人!” 有带甲军士疾步至。 “送御史丞回去。护好了。” 子夜过,兵马轰隆响在亮了又黯的国都,窗门内百姓望着大军至少五万再出城门——单马车就七八辆,为首金碧辉煌,该是御驾。 阮雪音与竞庭歌坐在第二驾。 前者自上车就没说过话,后者撩窗帘发现外面是驭马的上官宴,一呆,将帘子放下。 “这是要去谈判换东西,不会杀我了。你就该回家睡觉,长途跋涉跟什么。” 阮雪音阖着眼不应。 “你睡着和没睡着,呼吸快慢不一样,七八岁那会儿我数过,装睡比真睡时慢。”竞庭歌再道,“也是怪,按理睡着了呼吸会比较慢,我所知道的都是。” 她还数过慕容峋和上官宴的,两人入睡后都显著慢。她据此认为阮雪音异于常人。 “因我总做梦吧。”阮雪音为这句睁眼,看着车帘上移动的光影眼神有些散,“我能梦见还没发生的事,你信么?” 顾星朗与纪桓文绮是否在拂晓的山中见过面、说过话,是否那些内容,她没及问。 单凭柴一诺正护他们北上这一项,可以佐证六分。 竞庭歌很少真的对某件事意外。“比如我会在天长节当晚生下阿岩?” 阮雪音嗤笑,“这种事大致算得出,不靠梦。” 竞庭歌自是开玩笑。“所以是梦见过祁国会灭、蔚国统青川?我死前还是我死后?”她一叹,“千万得在我死前,才是大功勋。” 阮雪音了然她是半分不信,也懒再说。有兵士于下一刻车前禀,说君上请夫人过去。 “到底忍不住。”竞庭歌心知被请的人也忍不住,无兴致观赏缠绵悲欢,闭目静听阮雪音下车。 须臾有人上车。 “这么快?” “再见不知时,看一眼。” 竞庭歌睁眼,盯了会儿窗帘间光影方转脸,“照顾好女儿,当有再见时。” “放心。”上官宴笑笑,“会想我么?” “恐怕没功夫。” 上官宴凝神片刻,“记不记得我唱给你那首歌?” 只记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竞庭歌不答。 “南风多为夏风。夏令起风时想我吧。” 此后年年,长夏每起风,她真的会想起他。竟有人以这样法子定约,不可说不高明。 然长夏尚远,将至的是凛冬。北风里阮雪音裹紧斗篷上御驾,顾星朗坐正中,也阖着眼。 她无声坐旁侧,拢手继续瞧帘上光。 许久无人语,她以为他是睡着了,也闭上眼。 浑沌间右肩忽沉。 这人头不大,却是沉,因脑内装载太多吧。不知何年能卸。一个大男人,靠着她这身形小他许多的孕妇睡。 “就一下。”他说,“然后你靠着我睡。”
第七百三十一章 长相伴 靠哪有一下的。 但他真就只一下,说完这句待两息,便要起。 阮雪音原本昏昏然,自他靠过来便心思都在肩头那一处,感知到起势,伸左手按住。 这发丝也比她素日经手的要硬,该因久了未洗,历汗历寒,以此人洁癖竟忍到了此刻——在外“流亡”马不停蹄,确实无法。 “很脏了。别碰。”他被她按着头,原就不想起,干脆坠回去。 “脏还靠过来。全身都碰到了。”她顺他发丝往脸上移,摸至太阳穴,素指一提,轻轻揉按。 她左侧锁骨下是有伤的,虽未及筋骨,这般绕手过来多少牵扯,他抬右手捉住那只左手,放落两人腿间缝隙上握着。“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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