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本距皇宫近,地方又大,庭中龙爪槐更见挺拔苍然,浓绿硬枝倾泻成伞,将一方天地充盈得生机盎然。 如此盎然,却叫人想起那年佛堂里慕容嶙死灰般的脸。 从前竞庭歌会想,若无自己作梗,御徖殿龙位上的应该是他。封亭关之后她重新审视了这个想法,更添笃定,盖因若没有她,被推出去领罪伏诛的便会是慕容峋。 终究是她改易了这兄弟二人的命途。 兴许也改易了上官朔和整个上官家族的命途。 孩子们就在满庭龙爪槐那头等她,竞庭歌又看了半瞬绿荫之上瓦蓝色的天,抬步过去。 “可知此处是何处?” 肃王府的门额去岁被下令拆除了,有国之罪臣不配存享府邸的意思,也是对祁国交代。 女孩子们收拾妥贴尤其衣着讲究后个个可人,尽睁着水灵双眼如瞻菩萨般仰望老师。 “王府。”半晌蕊蕊答。 竞庭歌点头,“既知道,这么好的地方供你们居住学习,要多加用功,勿负君恩。” 女孩们连声应,即随老师往正厅课室去。偌大的课室,一应柜架装饰皆除,纵横摆了约五十张课桌,明亮的花梨木,映一室清淡生春。 哪哪都不一样,又哪哪都似蓬溪山南屋。 一个人的过往如何分毫不松地烙其骨血中,微尘里见真章。 阮雪音在宁安小院所设医学堂也如此么? 竞庭歌敛思,拿起四册相累的书叠之最上一册,翻开。下头便跟着做。 “第一页认得几个字?” 总共八个孩子,前两排都没坐满。底下鸦雀无声,还是蕊蕊,上下移视线一笔一划认,终于道: “十个。” 开始识字也不过前日的事。蕊蕊生在王府,虽为不得宠的庶女,到底会些;其他人则非常慢,竞庭歌深觉这样下去时间不够用,遂改了方法,精挑细选了典籍,准备让她们听授为主、同步学字。 “那么竖起耳朵听,我会慢慢念,逐句解,有不懂的,举手示意。”竞庭歌目及第一句,正要开始,复抬起头,“有些话须说在前面。” 她没强调重要否,声音甚至比先前轻。 但女孩子们皆感郑重,也抬起来定看她。 “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那时候老师说小雪记性好、自己记性差、记得住记不住都随缘。 她该是把平生记性都用在了那日那刻。 成段的话飘出去,飘入四月风。东风吹话音往西,正是蓬溪山方向。她蓦然想起老师在南屋讲这些话时也是四月尾。 蓬溪山的阳光都与别处不同。 其实那一回已是告别了。 老师提点了前尘、留了师门训,边境再见不过为共证结局。 而她们俩不孝,今年元月一,并未回山祭奠。 明年吧。 入夜竞庭歌方回宫,临近宛空湖时沿路地灯已亮,垂丝海棠将谢,慕容峋便坐在那方她常垂钓的大石上等。 “今日孙伏袈上书,重提会试,洋洋洒洒点据皆备,朝中附议者三成。”待她走近,对方开口,“势头仍欠,较两个月前已算大转机。” 竞庭歌听在耳里没立时答,正忖站着说不方便、坐下又要就同一块石,慕容峋挪开些让出石上一半,“坐。” 此算君命吧。而为臣者该依。她今日在王府重念了蓬溪山训,不知究竟激励了孩子们还是鼓舞了自己。 总之心中惊雷复鸣,她摆正位置便不怕影子斜。 遂坐下与慕容峋同望幽暗湖面。 “那么孙伏袈不在陆现阵营。” “而在霍骁阵营?” 竞庭歌微讶,转头看他,“至少场面上是的。谏议大夫与御史台那帮人都属言官,前者督主君、后者察百吏,倒容易不对付。”霍骁虽是武将,朝堂里排兵并不含糊。 慕容峋没转头,茶色眸子被湖光暗影衬得透亮。“常居扶峰不问国政的靖海侯,因你一趟走访便出了山,不惜暴露自己在朝中的根结助你。真是好大的买卖。”他这才转眸, “怎样筹码值得动这番气力?” 从纪桓那支管中窥得的豹太过庞大,复杂且虚实未定,竞庭歌原没打算太早同他交底。 根本也没摸全所谓的“底”,确实无可交。 但边境那晚他与顾星朗一处的画面过分鲜明,他撤军和谈的决定亦下得果断以至于武断。 君臣相处最忌疑,她措辞片刻道: “早先提世家或有共谋,不因祁国政局,而因边境纪桓家训。” “哦?” 这是一声不意外的反问。 竞庭歌微眯眼,“你果然有数。顾星朗以两国世家或有共识大谋为辞,说服了你去冬止戈。” 慕容峋依旧面朝她,只移开了目光。 竞庭歌继续眯眼盯他,“他说你就信。还是有旁的佐证?” 便蓦然想起那时候锁宁谈判、南北分崟,他们俩曾先后各打开过一个锦囊。 老师给的。 “我都不尽信。”算是承认,“真有共谋,今日霍骁又怎会助你与陆现相持?” “究竟共谋还是凭同一说辞各自谋,想要弄清,此为开端。君上须始终记得,棋局之内各方站位,朝夕可改。大谋在未有大成之势以前,遵循的是眼下局面利害。” 霍氏与陆氏,仿如纪与温与檀,此一时同袍,彼一时相掐,这千百年权争最大的乐趣与漏洞从来是同一个:自利为恒定,然后因着自利在时局中反复切换站位、改易敌友。 其实无趣。 “若为真,那么你要以一人之谋对抗百年盘根。不需我帮忙?” “君上样样依臣,便是最强支援。” 慕容峋琥珀般眼眸似虎,叫人想起他故去的兄长。 “好。”半晌他应,“书院尚无匾额,一直等着你拟名。有了么?” 竞庭歌点头:“淡浮院。” 慕容峋问清是哪二字后颇意外:“不像你挑的字。” “我让阮雪音起的。毕竟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 那丫头还在信中说,上官宴将至苍梧。
第七百六十九章 夏信 上官宴辗转抵苍梧,已经五月下。 淡浮院的匾额高悬,庭中佳木葱茏花荫逝,真一扫王府端肃而日见学堂雅意。 八个女孩子与上月初来时又不同,也才几十日,个个见气韵,端坐厅堂中凝神听老师授业,讲至艰深处甚或有人举手发问——皆为有的之矢,皆是听进去了才问得出的疑。 近正午歇息等用饭,竞庭歌带着孩子们廊前望夏荫。年纪最长的冬儿一再看过来,被竞庭歌察觉,“何事?” “学生近来有些听闻。”冬儿踟蹰开口,其他七人皆瞧她。 竞庭歌约莫知道。大概上月末的事,城内盛传去冬白国剧变、祁国宫变以及最后祁蔚交战皆因她作梗——虽非全部因由,可为主因之一,隐退一年,实是蛰伏在另两国谋事。 此传利弊皆存,竞庭歌乍闻也吃惊,细想片刻觉得利大于弊,且有益于今秋入列会试,便没深究。但她还是在数日前的夜里问过慕容峋,是否他引的舆论,对方答传言在先,他是推波助澜,自然为利她。 满青川会利她的只有阮雪音和慕容峋。 阮雪音没空,又非慕容峋,那么起头的只可能是为促弊端。 蔚国世家和顾星朗皆有嫌疑,前者嫌疑更重。 “传闻而已,便左耳进右耳出,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学业。” “但老师也说,只埋首苦读要不得,知晓外间事、看明白天下形势,才知所学为何、如何致用。”阿夏一旁插嘴。 竞庭歌于起名实在没什么才华,许是承了父亲的短;已叫阮雪音飞书帮拟了学堂的名,不好意思再让人为学生起名。她获悉宁安小院医学堂里的女孩子们皆从药材名,想着要不也以手边书给孩子们“发派”称谓——手边书都是些诸子六艺、兵法术数,用于女子名不好听、唤起来也不方便。 于是干脆春夏秋冬,一口气解决了四个,便是冬儿、阿夏、逢春和知秋。余下三个无论如何捣鼓不出,慕容峋晓得后顷刻给出办法: 曰流徽、珠柱、瑶轸。 皆是琴的别称,论出处也没什么特别,偏写着唤着就是比四季高明,以至于慕容峋难得扬眉吐气: “堂堂竞先生,硬是凑不出几个雅字,还要我这武夫绞脑定乾坤。” 武夫之谓是竞庭歌常用来挤兑他的。其实慕容峋身为皇子,并不少读书,只因没练就一等一的心智城府,又于骑射武艺上出色,才格外显得匹夫勇猛。 “竞先生也就一个脑袋架颈项,装不下闲情。”她如常不客气,“君上雅趣,还是多往鸳临殿抒发去。多谢君上给孩子们赐名。” 因名字讲究,那三个女孩子也更矜持些,素来发问多者都是“四季姐妹花”。 竞庭歌听完阿夏补充,觉得她们已能在言辞上以彼之道还之,颇满意,“这样发问和反驳都很好,要继续练习。谋士两项基本功,一曰识人,二曰说服,前靠眼力,后靠口才——是基本功也是安生技能。”她这般说完,方答先前问: “那些传言我也听了。” 孩子们两眼冒光:“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道老师真厉害。 竞庭歌方反应除了蕊蕊,其他人常居北部荒芜地,又是最下的出身、这么小的年纪,自没听过她的大名。 “但,”知秋素来说不清楚话,开口总结巴,此刻结巴更甚,“但都这样厉害了,学生是说,” 半晌道不明白,逢春抢过话头:“老师怎么输的?” 既有传言,事件走势该都清楚,孩子们所问是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故”和更深层因由。 竞庭歌不欲提救阮雪音性命一项。 确也不是最根本因由。 “失于急躁。” 女孩子们眨了眨眼。 “有时我午夜梦回无意识复盘,仍感大略上从未出过致命纰漏。”从前惢姬鲜少自称为师,竞庭歌继承了,“过程中失误,尤其动用那些分明存缺陷的小伎俩,往往是因心急。” “老师是说,”冬儿眨眼,“你分明晓得有些方法存缺陷、会引致失误,却因心急,仍用了?” “是。”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也不是。该说有可能引致失误,也就是风险较高。所以我的短处是冒进,凡与我交手过的王侯将相们皆知。” 女孩子们不懂明知是短处,老师为何丝毫没有修正意思。 “我时间有限,极其有限,故在快与全当中,要二选其一。告诉过你们的——” “此世代女子无仕途,硬走之路随时可能被腰斩。”一直没说话的蕊蕊适时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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