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郡变少,厮杀声却传过来。 他催马往那处去。 “还是让属下先——” 顾星朗不语,驱马愈厉。暗卫不再多话,紧紧跟随。 马踏风雨,将大地引得震响。 虽只两骑,千钧之势。 雨势愈猛,携阵风将树林打得劈啪作响,晶莹水滴沾了血迹化作光华流转的一点朱砂,自叶尖滑落,滴到顾星朗荼白衣衫上。 脚下尸横,尽都睁着眼,显然厮杀已从这头转移至那头。马鸣不闻,只白刃相接声嘈嘈切切,风雨之中,恰似千百人怀抱琵琶乱拨弦。 没有千百人。 也许缠斗之初两方相加尚有,但此刻,肉眼越林树,只能看见最多十人。 那战力最强者左手御刀右手握枪,刀柄抵腰利刃朝外,大力飞旋扫倒四人,同时以枪尖接住了自头顶而下的偷袭,一刺封喉。 他穿着银甲,规格高于寻常兵士,当然便是祁将。而行伍中人大都有专攻,适应行军作战而很少这样如江湖草莽般,同时使用两种兵器,信手而来。 “沈疾居然亲自来了。”暗卫无官职,又是天子亲信,说起朝中武将并不称大人,但就是这样的直呼其名,依然让人听出其中敬重。 而顾星朗想的是,沈疾这一身与江湖武人单打独斗亦能占上风的本事,当然不是十四岁才开始习武能达成的。 有些领悟,因信任与少年的热血赤心,来得太迟。 有些话阮雪音分明没对他说,时至今日,单凭推演,八九不离十。 顾星朗已经勒马,立在叶尖落血的树下看。比沈疾所在处更远的地方还有打斗,似乎三四个人围攻一个,银甲布衣混杂,相当远,他看不清被围者是否佟钧。 是吧,否则不会引两方相争。与布衣武士们手手皆杀招不同,银甲兵士们显然护着那人,因有君令。 佟钧身手看着不差。 也是,此人乃阮仲近侍,从锐王府相随到崟宫。阮仲就有一副好身手,他必不差。 沈疾便在那头僵持不下之际解决了身侧所有对手,急掠而去,自乱战中一把擒住了佟钧的后颈。
第八百二十章 应许之地 风雨如晦。 大雨酝酿林中血气,带来浓腥,极西之境被染成或深或浅的一条条朱砂色。 银甲兵士与布衣武人在身后搏命,沈疾扼着猎物的咽喉翻身上马,毛色如夜色浓重的忽雷驳便从血染的画卷中突围而出。 虽知是拿人来与君上交差,暗卫仍长刀出鞘三分,戒备拉满。 沈疾于十步外骤停,拎着人下马,顷刻将佟钧扔至御前。 这目接不暇的功夫,佟钧双手已被捆缚在后,脸上身上都是血,沿臂膀往下,迅速浸红了腕间蟒蛇般缚绳。 顾星朗淡眸看他,他亦大睁着眼回望,因逃亡因彻夜未眠,满目猩红。 “阮氏的作派,一向是赶尽杀绝。”顾星朗闲闲开口,右手掌心摩挲缰绳,“你为他们所用,就该料得这一天——乱局既起,杀人灭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亡命徒仰着脸,雨水冲刷掉其上血迹,显得五官异常惨白,“佟钧宁肯死在崟国人刀下,也要杀狗贼,为君上报仇!” “狗贼是朕?” “你、竞庭歌、慕容峋,乃至于,阮雪音。”佟钧力竭声哑,依旧切齿咬出名字,“你们,都要为君上陪葬!” “凭这场乱局?”他心下微动,姿态仍是闲适。 佟钧阴恻恻,“都说你智计无双,能事事料中,阮雪音,竞庭歌,单拎出来任何一个,都难对付。” “所以不单拎,而要一网打尽?”顾星朗被他这句话逗笑了,干脆顺着接。 年轻君王的荼白衣裳上滴落了不少血水,圆圆如露,然后蜿蜒成纹,若不细看,只以为是深红的刺绣。血腥加身仍旧儒雅沉淡,叫他脸上的笑意亦显得十分真切,胸有成竹的底气。 佟钧因这幅画面露出迷茫之色。“她是这么说的。” “谁?蔚后?” 佟钧未答,因迷茫而走神。顾星朗目光示意沈疾警惕周遭,防止猎物被突然灭口,同时跃下奔宵,踩进暗红的雨水泥土,至佟钧面前蹲下。 “若朕告诉你,他没死呢?不仅没死,你喊打喊杀的阮雪音正在医治他,而他能有命等着医治,是竞庭歌当年射击时,留了手。你还要报复,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佟钧散开的瞳孔骤缩,钉在顾星朗脸上,“此话可真?” 他伤势重,雨中久跪,声越发哑。 “朕追到这里,护你性命,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因伤痛而游离的意识开始恢复,佟钧看了会儿顾星朗,“条件?” “站在宁安城门楼上告诉所有人,那些女孩子是受谁指使遭到迫害。” 佟钧放声笑起来:“可笑!可笑!堂堂祁君,分明能以武力解决的局面,非要用道义,用公理!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顾星朗一向不在意这类嘲讽,连解释都懒得,也不想追究“他们”是谁。“所以你要不要,去见你的主子?” “然后让你将我们一起杀了?崟国旧臣发动各自势力举全境叛乱,你再是仁慈,这次,不会容忍了吧。” 顾星朗笑笑,“你知道我的,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喜株连。此回合若与阮仲无关,我会继续让他接受医治。”他改了称谓,“所以你更要完完整整交代这场乱局始末,力证他清白。” 风雨摧深林,血红顺着泥泞间沟壑流向整片祁西大地。 佟钧想了一会儿。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或者伤势与风雨叫他面目狰狞。 总之答“好”的一刻,他嘴角露出极浅的、诡谲的笑意。 千里之外,深泉晴朗,日光斜漫墙边映探出的一支粉杏,倩影婆娑。 阮雪音盘膝屋内,身边六个女孩子围坐,其中便有已经见过的萍儿。 “提出这种恳请,是我唐突。让你们承受这些,无论初衷为何,我都要负责任。” 女孩子们鸦雀无声,大半攥着裙裾低着头。 “但凡有一点不愿,都请明白告诉我。于情于理,拒绝都是应当。” “我们若站出来,”半晌萍儿开口,面色一如昨日惨白,“真能救更多人么?” “能。不仅能在将来救很多女孩子,还能在现下,帮助平息暴乱,救许多百姓。当然,也有助于朝廷突破困局,这是一脉相承的事,我不想骗你们。” “现在要我们将屈辱剖白,站出来救人。”另一个女孩子喃喃,“那时候我们被拽入地狱,可有人来救我们?”她抬起一双雾蒙蒙鹿眼, “皇后殿下,上位者行诡计,造国之争斗,牺牲的,为何是我们?” 阮雪音刺痛起来,接连数日,反复压制,仍因同为女子,克服不了。 “不应该。”半晌她道,“我保证不了旁人,但君上和我都不会,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而经此一役,尤其你们若肯出面,许多问题会得到契机,在来日一点点被改善、解决。且上位者的过失、世间恶意的过失,不该被报复在无辜乃至善意的更多百姓身上,你说是吗?” 阮雪音鲜少在言语说服上觉得吃力。 但此刻她很吃力,不因道理或技法,只因情感。 没人说话。 日光在屋内一再改变阴影的位置,始终没人说话。 “新区还乱着,傍晚我会出发回去。”许久阮雪音轻声,“你们若不愿,就当没见过我,没听过这些话,所有事情,会尘封到底。” 她站起来,视线越窗外街对面的屋顶,刚好能瞧见书院檐角,叮咚铃响,传来春意盎然。 “无论如何,要相信会越来越好。”因铃音春讯,她总算能笑出寸许,“这深泉镇,就是祁国上位者的诚意,祁君顾星朗的诚意。他是男子,而还有很多人,怀抱这样的诚意,和理想。” 春阳在群山环抱的桃花源里流转。 日影渐长,时近黄昏,车驾变为两辆,另一辆供纪桓和温斐乘坐。 “殿下不带肖老?”临上车,纪桓道。 阮雪音确定他在揶揄,尽管她从没听过纪桓揶揄。 “您二位看到就够了。肖老年事已高,有些事情,等结果就好。”她这般答,回头望一眼小镇岁月静好。 女孩子们没有出现。 也好。她希望又不希望她们答应,此时怅然之外,亦觉释然。 却在抬脚上车之瞬听见一声轻唤: “请等一下!” 她顿在当场,不知心绪几何,片刻后方转头,但见六个姑娘成排立在夕阳下。 金红的光在背后勾勒她们发髻轮廓,每人脸上都怯怯似不安,眼瞳深处又仿佛蕴火。 阮雪音有些动不得,就那么看着她们走过来。 像看见了另一个世代,无数次出现在展望里、梦境中。 “不知道坐不坐得下。”近前了,萍儿小声。 阮雪音鼻子发酸,酸意蔓延上眼眶,止不住,只佯装被夕照刺了眼,转去看车辕,“我这辆大,挤一挤,足够。”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中宫之腕(上) 自深泉出发的两辆车从东北方,一路南下。 自西境出发的几匹马从西北方,也是往南长驱。 “到了宁安,把人交给皇后。见到她,传完话,你再返西境。” 离开那片血林前,奔霄与忽雷驳并立,雨势仍猛,君臣二人衣发尽湿。 “是。君上不回宁安?” “我还有事。” 沈疾被这声“我”扰了心神,是错觉么,整句话的语气亦似十四年前不周山闲聊,小小的少年,举重若轻。 他如今心思澄明,并不纠结,躬身行礼,押着人率残队策马南去。 “主上。”暗卫询问前路。 “找个地方把衣服烘干。”顾星朗一直沉定的眉头终于蹙起,甩了甩湿哒哒的衣袖。 平生厌恶不清爽,出来办事,这点最烦人。 晴雨本无差,日晒云积,皆有天意。 中宫车队重入新区境,已经又过一日,时值夜半,北部的和暖干燥完全被此域弥漫的水汽取代。 途径边界时阮雪音便感纷乱,已经驶过了,终没忍住,让护卫携令牌去请其中一位将领来问。 “也是民众动乱?” “回殿下,”那将领见令牌即知是钦差,二话不说赶来相见,发现是皇后,意外之余更知无不言: “大批民众北逃入蔚,从这头边界出的,翻大风堡的,不计其数。君上令放行不拦,属下们勉强维持秩序,怎奈这边界——” 当初祁蔚南北分崟,以横贯此国的大风堡为界,崟东原本与祁蔚交界的纵向边境线自也以此划分。 但大风堡东麓并非直接就接上了那纵向边境线,还离着几十里平地,换句话说,如今新区民众要北上入蔚,除了翻大风堡,还可以选择走最东这一小段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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