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们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望着她。 “我们若不露面,殿下还有法子么。”半晌萍儿道。 会比较难。至少就没法在这一刻、这绝佳的场合将真相公之于众,然后马上发起对蔚后的攻势。 “有。”但她不愿以此对她们施压。 “那要不我们还是——”另一个女孩子道。 “我去。”萍儿打断,又对身侧同伴,“一起吧?怕什么,殿下说得对,错不在我们,凭何是我们躲藏,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同伴被最后这句激起了斗志,纷纷起身,那打退堂鼓的女孩仍犹豫,见她们个个往外跳,心一横,也跳出去。 六个如花年纪的女孩子乍出现在磅礴雨雾中,皆立皇后身侧,瞧不清五官,只那神情脆弱又坚毅,怯怯又刚强。 恰似雨打娇花,而娇花不败。 “失踪的女孩子,除了本宫的学生阿月浑子遭凌辱过甚、已经过世,剩下的,都在这里。”阮雪音声已不如先前冷,带着悲怆地,震响在宁安城上空, “君上仁爱,事发之后送了她们往安稳之地将养、重新生活,试问这世上的道理,有没有一项,是既为凶手、又为救赎?若有心隐瞒,何不灭口肇事者再灭口受害者,方得一劳永逸?” 举城震惊,所有人都不语望那六个姑娘。 “呸!”许久那地上狂徒应,“谁知你从哪里找来的几个孤女冒充——” “景弘九年三月初四,”却被一女声打断,清亮带着颤音,“也是雨天,我在城南第四营给那人喂饭,他自称浑身无力,是伤病未愈引发高烧。那个时间,不知为何屋里没人,但军中不缺管束,我在伤兵营做事也有大半年,并无不妥。” 正是萍儿,赫然出列,一边说,沿着浸满雨水的城道往前走。 “他忽攥住我手腕,打翻了饭碗,我挣扎着逃,连滚带爬呼救,他便扑上来,给了我几巴掌,然后整个扑到我身上...” 细雨之中,字字显得朦胧。 却莫名真切,如雷敲在听者耳廓。 “哪个姑娘会为这种事撒谎!女子名节,千金不换!”她猛抬手,捞起衣袖露出伤疤,已经变淡,仍满臂都是,又扯开衣领,惹民众惊呼,旋即见肩头,亦布伤痕。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一时说不出话,城中陷入呼声之后更沉的死寂。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四个女孩走出来,走到包围中央,亮出伤痕,高声述事发的时间,乃至经过。 阮雪音亦头回听,句句锥心,望着那几个少女的背影却热泪翻涌。 竞庭歌你说这世代没有向好。她心道。你来看一看,没有么? “至于佟钧所言、这几个女孩子的供述仍不能坐实蔚后指使的罪状,”她整理心情走入雨幕,已归平静,远远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狂徒, “方才有一句,你说错了,我没纠正。君上确实处死了作恶者,却非全部。还留了一个,废了其手脚让他跑不得死不了。你要不要见见?佟大人是引导之人,该认得出吧?” 那是最近一次分别时顾星朗坦白的。 “以备来日万一。你这次,应该能用上。”他说。 那手脚皆断、软绵绵耷拉在身上的男人被几个祁兵抬上街,妇孺皆蒙眼不敢看。 一局阴谋里三方人证齐备,互为因果,再无从抵赖。 细雨里,人群中,高声自剖完劫难的姑娘们抱头痛哭,间或传出尖叫,是长久压抑后的终能发泄,刺破寂静,引风声呜咽。 百姓中妇孺受此感染,也开始低泣,其声渐大汇成暗海,一时满城悲音。 “皇后爱民,尤庇妇孺!举国兴女学,是为表率,我等誓死追随!” 人群外却起喊声,是慈安小院的姑娘们,不止十几个,乍看近百,为首出声的仿佛连翘。 “皇后千岁千千岁!” “皇后千岁千千岁!” 若说那第一声喊,词多句多,不易重复。 这第二、第三声却很好跟,重复起来亦极浩荡。单声落,众声喝,然后更多百姓加入,千岁之呼顿时响遍新区。 阮雪音初时也觉澎湃,多听一会儿,渐咂摸出旁的意味,不显著,不明晰,无端叫人不安。 于当下景况原是好事——彻底将祁国自深渊中拔出,重获民心,便可顺理成章对蔚国发难。 她抬手示意百姓安静。 在渐止的音浪中多行两步,离地上那人近些。 “协助蔚后及新区叛乱者,残害无辜,散播谣言,妄图动摇社稷、置百姓于水火!”复抬步前行,留那人狰狞在身后, “就地正法。” 祁兵们震声应是,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周遭再起惊呼,呼声中只听渐行渐远的女子再道: “真相已明,朝廷会即刻发国书给蔚君,为我大祁子民讨个公道。若还有人蓄意造乱、为祸新区——格杀勿论!” 【1】522百战不提刃
第八百二十四章 热血难凉 国书发于当晚,从细雨的祁西新区一路向北再向东,往终年艳阳的苍梧城去。 君上不在,交大权与皇后,这封十万火急的书信自是由阮雪音主持写就,同时昭告天下,以正视听并牢牢拿住公理。 城内骚乱因皇后铁腕、当街清算并处决从犯,已经平息;有关新区其他城郡的景况,暂无消息传回。 阮雪音踏进槐府时先收了有关锁宁旧宫的呈报: 没有粉鸟出没,竞庭歌亦无任何与外界联络的动作,每日不过带着一双女儿玩耍,甚至从垂象楼里搬出来好些书,晨间、午后、夜里睡前,都读给公主郡主听。 “谁同意她去垂象楼的?”阮雪音蹙眉。 “她说不过是宫中藏书之所,去便去了,拿书而已;又说皇后答应过,只要不出宫,干什么都行。” 最后这句当然是那丫头自己加的。可阮雪音也确实没说,不能在宫中走动——只是都去垂象楼了,真有心猎奇,怎么不干脆上九层台看看?【1】 她捏着那纸呈报,总觉内容太少、对方太悠闲,不死心问: “再没了?” “吃饭睡觉如厕这些,都寻常,没比小人们多一回少一回。”那宫人也觉为难,绞尽脑汁,“摇扇子算的话,她日日摇那把粉羽扇,翘着腿,翘完又喊腿酸。” 阮雪音不禁好笑,想及上官宴也爱摇扇子,颇感唏嘘,嘱咐几句,遣那人快马回锁宁。 心却没能因此放下,反而愈加肯定,竞庭歌在回来找自己之前,已给阮墨兮支过招,至少能帮其应对一阵。 此为她分明被困,却能保持悠闲的原因。 下一刻薛战至,带来各地消息: 宁安这头真相尚未抵达各城郡,战火已燃了。 “都是私兵?” “每城每郡都有,自稍具家底的宅院里冲出来,我大祁军中,也有叛兵。” 叛变的自都是昔年崟兵。融合融合,场面上圆洽两年,终被阮墨兮联手不死心的世家旧臣给煽动了。阮雪音闭眼一瞬, “全境驻军十五万,崟兵多少?” “近半。” “准确数目。”她声沉。 “七万!” “便算所有崟兵都反,便算各地私兵加起来三到五万,以及趁机作乱的某些民众,将军可有胜算?” 薛战抬头,目光犀利:“臣与沈疾已定下方略,他在西、臣在东,定叫乱军,非死即降!” 阮雪音点头,淡眸望月,“君上若在,本宫笃定此时他会说几句话,此刻,代为说与将军。” “请皇后示下!” “青川未统,所有私谋都建立在国之格局上。大祁若亡,蔚国称雄,再宏大的私谋都没有实现可能。至少,不会由祁人来实现。” 她根本不确定薛家的底细,但此刻新区存亡有一半要仰赖薛战,那么无论他听不听得懂,都要将话说在前面——万一听懂了呢? 还要感谢纪桓那句“上官朔为国捐躯”的提点,让她顿悟战起时,这些百年世家依然会以国之存亡为先。 显然薛战意外于阮雪音竟用了“大祁若亡”这样严重的字眼,在他看来输也是输掉新区,且以本国实力,完全可能在之后夺回来。 虽不懂,他颇受威慑,高声应是,拜别离开。 没有薛家吧。从薛如寄到薛战,往复试探。就算有,他们该不知情,也就不会在此刻起任何反作用。 她扬声又唤如寄和阿英。 “辛苦你们,帮我去挨个儿看看慈安小院那些女孩子,问问今日怎么胆大包天,敢在街上那般带头喊话。” 她其实想知道有无人煽动她们那样喊。 薛如寄柴英却只看到此事好的一面,以为皇后这么说是打趣,抢着回:“当然是领教了凤驾之威,骄傲又动容,想及先前那些恶人传谣造乱,气不过,声援殿下!” 怎么看都是如此,所以没人怀疑。阮雪音微笑,“主要是叫你们去探望探望,毕竟大乱刚平。问这些有的没的,是顺带。” “知道啦!领命,这就去!” 目送她二人离开,阮雪音原地站着盘算一番,确定目前能做的决断、能下的命令都已完成,转身去往偏东那座二层小楼。 便是昔年三国君主斗酒的小楼。 彼时隆冬,曲廊残雪,此刻却自阶梯上就铺满了椭圆玲珑的槐叶,以及洁白细碎的槐花。阮雪音踩花叶而上,闻得空气中沁香,稍感舒缓,至小室推门闪身入,便见阮仲斜倚墙角,阖着眼。 本就剧毒在身,睡着时尤显得虚弱。 她走过去蹲下,轻唤五哥,对方睁眼,勉强一笑:“雪音。” “是我疏忽,没让他们提前备些褥子盖被。” 人到了,自不能再吩咐,因为代宗陛下早已驾崩。 “你又不知道我要来。”他见她就会笑,由心生,管不住,“事情暂解决了么?” 阮雪音点头。 “佟钧——” “当然要处决,他是帮凶,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阮仲默然,旋即反应:“那就是还没有。” “他答应了让他见你一面。君无戏言。” 门外禀报声低低响起来。 “没多少时间。但足够告别。”她说完起身出去。 手脚皆镣铐的佟钧模糊着一双带血的眼走进来。 “为此送命,不值得。”阮仲轻道,因身上无力,一动不动。 “君上!”佟钧近前,骤跪,压着嗓,眼周血迹出现变化,是流了泪。 一别两年,以为生死永隔,竟还有再见时,阮仲心中亦是波澜涌。 “不值得。”他摇头,因语气重、用了大力气,有些喘,“可惜我当时无法给你留话。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是我的错。” “属下早就悬命于主,君上不必自责。且君上说过,值不值得,对方说了不算,自己说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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