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是这般,最为勾人。纪平一把揽过她腰将人往身前带,“没见你穿过这件。” 以相府对长公主之盛情,纪平对爱妻之宠溺,顾淳月的寝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四季不重样。说起来这件还是淳风送的,有一年做生辰礼,不好当着人拿出来,一脸神秘将淳月拉至偏厅, “长姐你老说我不懂事,这回合,哼哼,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懂事。今晚就要穿啊!姐夫会感谢我的。” 那夜她将裙子提溜出来,方知这妹妹有多“懂事”,无语至极,立时担心起这丫头尚未出阁已这样懂,容易出事,想了一整晚下次入宫要盘问她的话,根本就没穿。 以顾淳月作派,也不好意思穿。 直至今日。 “确实没穿过,方才翻到了便试试。好看么?”
第八百三十四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两人因家国局势已各自奔忙了数日,永远公务为先、勤勉不懈的纪平亦觉神疲,骤然拢春色,内里便有些叫嚣起来。 “回房去?”他问她,早先握笔的手在她后腰流连。 淳月望一眼他案上累牍,“岂敢耽误纪大人办公。” 年初纪平升迁,掌吏部司,官居二品,权柄一大,诸事就缠身。她这般说,忽身子一歪坐到夫君身上, “我陪你批完这些。” 纪平已是身心皆降,脸对脸望着她,目色亦失了清明,闻言只是笑,朝后一仰,按着她薄如蝉翼的背脊往怀里压。 耳鬓厮磨,神魂交缠,待衣衫狼藉,或垂或散在书案四周,月已挂中天。 春夜里的百年府邸,格外静谧,倦鸟亦归巢,只很轻的呢喃声间或钻窗。 “收拾好了,我便带宸儿入宫。”顾淳月伏在纪平怀里,气息仍乱,素指点其薄汗未褪的胸口,缓慢画圈。 “今晚就去?” “嗯。” 纪平皱眉,抬起她的脸看半刻,“所以急不可耐,径直冲来了书房。” 顾淳月脸上红潮未散,抿嘴微赧,“你不喜欢?” 纪平端方的脸上浮起想笑又想忍的挣扎。 半晌点她鼻尖,“月儿这样,所幸此生只我一人得见。” 她与他相识于幼年,四五岁便玩在一处。因各自出身、两族情分,小时他入皇宫,她去相府,都理所当然地彷如回另一个家。 他们是要成婚的。自懂得男婚女嫁,两人便知道,十岁之前旁人拿此事说笑,他们还跟着笑,十岁之后心智渐长,反开始避嫌,有两年甚至刻意不大见面,只宫宴上遥相顾。 还是有一年春,定惠皇后赐纪晚苓孔雀翎霓裳,纪平奉诏陪自家妹子进宫去取,顺道谢恩。他是外男,不得入内宫,在外头直等到黄昏,淳月送拿了裙子的纪晚苓出来。 他三个月没见她,实有些忍不住,下了天大的决心克服至严家规锻造出的多年分寸,说有几句话要问公主。 纪晚苓年纪虽不大,心中有数,又被指为了太子妃、盼着亲上加亲,当即帮哥哥游说,甚至提出为他们把风。 顾淳月不是扭捏性子,便与纪平去往就近一段绽着鸢尾花的游廊。初初站定,十四五岁又都端方自持的少年少女一默好半晌。 “若没有话,我先走了。”终是淳月先开口,展一个妥帖微笑。 转身挪了步,方听身后有些急切地: “公主为何躲着臣?” 淳月甚少见他发急,闻言好奇,立时转回来,却不见少年面上有异,只那双眼,灼灼盯着她。 她一时不知要怎么答,半晌道:“我并未躲你。公子何出此言?” 彼时纪平刚入仕,故自称臣,淳月却还没习惯改唤大人,脱口仍是“公子”。 “你,臣是说,”纪平是进退有度从不出错的人,那日却两度磕巴“犯错”,“公主从前,会出宫与臣,相处,更早些时候,也不唤臣公子。” 是平哥哥。在十岁以前。 淳月难得梗了梗。“毕竟不是孩童了。这几年母后对本殿约束亦多。” 姑娘大了,又是皇家嫡长女,自要矜持。虽临近议亲年纪,毕竟未到,尽管大家都心照不宣——越是如此,她越不好意思问。 “君上与皇后,”纪平今日却是有备而来,磕巴完两回合也就淡定了,“打算何时为公主与臣赐婚?还是需要臣父请旨提亲?若有章程,还请公主告知,臣好回去同父亲说。” 他从神态到语气实在,很笃定,毋庸置疑。 以至于淳月完全质问不出“谁说我一定要嫁你”这种话,怔了好一会儿道:“本殿,不清楚。近来都没听父君母后提起。” 纪平了然点头,“那臣去求父亲。” “还,早吧?”稳重的公主殿下也磕巴了。 纪平微笑,嘴角弯出有如鸢尾花瓣的弧度,“是早了些,但臣近来发急,总想着能快快定下来,哪怕将婚期排在三四年后呢。” 淳月终是赧了,垂眸低道:“急什么。” “见不到,难得见到你又不同我说话。我,白日办差分心,夜里睡不踏实。” 淳月几乎接不住这一向和宜的人分明简短却极其猛烈的两句话。 “刚开始当差,便不用心,叫你父亲和我父君晓得了——”好歹憋出半句答。 “我便告诉他们,害了相思病,只公主能解。” 淳月蓦地抬头看他,“你怎这样孟浪了?” 纪平被这么一问,始觉唐突,喉结轻滚,一揖道:“总之殿下,明白臣心意就好,若还有旁人欲求娶,断不能答应。臣这两年,置办了不少物件囤放府中,供殿下来日用度,当然,都是臣私下之举,真到婚礼时,父母亲会操办,绝不会亏待了殿下。” 淳月看着他一副未来尽在掌控、偏又十分平淡的模样。 来不及反驳什么,那人已揖着往后几步,道一声“告退”,径自走了。 此去经年,纪平大人的一切尽在掌控果然不曾落空,美人在怀,佳期如梦。 “晚苓跟我说,那孔雀翎霓裳你穿也好看,可惜了,我至今未看过。” 淳月一笑,“彼时裙子刚制好,我帮着试一试罢了。晚苓又哪里见过我穿?从承泽殿宫婢们那里听说的吧。我试穿那日,只有七弟来跟母后请安。” 两人都懒动弹,仍依偎阔大玫瑰椅间。纪平怕她出过汗光着背受凉,从地上捡起自己寝衣将一双人罩住。 “那回合你为何说了句,若有旁人求娶,断不能答应?” 婚后如胶似漆,她泡在蜜罐里,早将这茬给忘了,兼一直怀着长姐如母之心,频分精力给宫中弟妹,鲜少问这种小女儿话。 纪平低笑,“十岁以后你开始与我保持距离,越往后说话越少,到那一年,为数不多见的几面,只剩礼貌微笑。”也陷往事,他难得露出少时神情, “我慌得很,生怕你是瞧上了别家少年郎,对我这自小相识的无趣人厌烦了。又恐是朝中还有长辈,属意才貌双全的嫡公主,想为自家孩儿求娶——你多了选择,方与我疏远。” 顾淳月窝在他怀里咯咯笑。“可我瞧你那几年,每见我也颇冷淡,至少不如小时话多,以为保持距离,是双方默契。” 纪平冤屈:“非冷淡,是羞惭。你出落得愈发亭亭,叫人不敢直视。” “直视了会如何?” “心跳如擂鼓,半日读不进书。” 淳月扑哧,“骗人。” “千真万确。再后来年纪渐长,更生出了想要亲近的龌龊心思,又患得患失,最后痛定思痛,干脆与你把话说明,再央父亲替我去求君上。” “父亲一口答应?” “将我骂了一顿,说刚入仕途,正该多历练、求精进,却这样过不得美人关,小小年纪,耽于情爱。” “父亲说得是。” 纪平不理她调笑,正色继续:“我说亲事定下,我心便能定,历练精进不在话下。但若错失公主,我此生不娶,纪门无后的恶果,请父亲自行担待。” 后一句淳月从纪晚苓那里听过,彼时根本不信纪平会说这种话,还是对其父。 她默了会儿。 “从小看到大,不腻么?”声很轻。 “你每一岁都不同,怎会腻。也许因太小就知道长大会娶你。也许只因为,你是你。”纪平亦声轻,“这小半生,我便真没再看过别人,看进眼里,也觉对方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千人一面,唯你不同。” 顾淳月左耳听着他有力心跳,右耳被灌入渐歇的鸟儿呢喃和渐起的春末东南风。 似有檐铃声,自从“映岛”来,他送她的琉璃彩。【1】 “你会一直在霁都么?” 她埋在他怀里不抬头。 “自然。为何这么问?” “你要一直在,我和宸儿才能心安。” 是哪种心安,岁月深长,她已快要分不出,又深恐自己分不出,于要紧时误大事。 纪平低头吻她光洁的额,又托起她下巴琢磨鼻尖樱唇,“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外头不太平,你们到宫中避一避也好。待战事平,我去接你们。” “这仗,会打很久么?”顾淳月鲜少以这种小女儿口气问话,但对纪平,尤其今夜,她一再示弱。 “全凭国君们决断。身为臣子,和驸马,我只能尽力保本国朝堂安宁。” 他是吏部司长官,众部司长官之首,尽管无法与从前的相国权柄相较,到底,有这个能耐稳定朝纲。 却也是叫人喜忧参半的局面。 “父母亲近来书信,都言过得很好。顾氏对纪氏,始终存着厚谊。”淳月道。 自相国致仕然后被送走,每月都有书信来——都是纪桓亲笔,纪平一眼能辨,却瞧不出是从何处来,盖因信件每先入皇宫,再由涤砚送至相府。 当然是因,顾星朗要先看。 “我知道。”纪平轻拍抚她后背。 “父亲因白国之役有失,君上不得不赏罚分明,对你,却是深恩信任。” “我知道。”纪平笑起来,复抬她脸庞,深深看,“怎的今晚一直说这种话?” 淳月忽觉心中修筑多年的厚堤要经不住腹背受敌,有坍塌之势,伸手抚他脸颊,“顾氏若乱于此朝,我愧对父君母后,愧对列祖列宗,只有以死谢罪。” 纪平风轻云淡的脸终于出现凝滞。 他下意识收紧臂弯,将顾淳月周身箍得发痛,“月儿与我有白首之诺,怎可轻言生死?” 淳月抚在他面颊上的手缓缓落下,欢愉后一直有些迷蒙的目色渐渐明晰,变幻出锋芒,“可我也是顾家嫡女,君上一母同胞的亲姐,景弘一朝的长公主。” 一椅双人,旖旎的姿态与画面,任谁看都是郎情妾意、难舍难分。 纪平深凝了她许久,轻笑出声,“我与月儿一样,只盼这江山,万代平宁,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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