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轻叩声响起在帐篷柱上,隔着布料显得闷。 “进!” 倒还是有动作与她一般快的。顾淳风心下满意。 却没动静。 “无妨,进!”她已经穿好了中衣,纵使春夏衣料薄,襟口亦没拉好,但有何关系,都是女子。 仍无动静。 她蹙眉,手上不停擦着一头海藻般长发,一只脚有靴一只脚光着,因身体不平衡连蹦带跳至门边,拨开厚帘半寸却看见纪齐的脸。 只半寸帘缝。 纪齐还是能完整看到眼前人,湿漉漉长发濡湿了胸前一点衣料,还有几缕蜿蜒探入雪白的襟口,往更深处贴垂而去。 更深处他也算看过。 许多地方其实都看过了。从内到外,从小到大,二十年,他看尽了眼前人的小半生,陪她追逝、欢喜、伤怒、觉悟,最后与她一起踏上征途,再不回头。 显然顾淳风对于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纪齐面前,已愈发不在意。有些习惯了乃其一,把他当作战友兼“闺密”乃其二。 只是察觉他目光游动,她多少还是生出了女子戒心,稍拉了拉前襟——尽管那目光游动也只一瞬。 “我要回北境一趟,有东西需要么?可以顺道帮你去花马镇取。” 这里是蔚南边境,离祁国北境也就百里。淳风颇意外,“我正要回一趟,请示了,已经获准。你是做什么?” “物资。朝廷拨的粮饷和兵械正在北上,支援伐蔚,快到梅周了,派我前去接应。” 梅周因物资生乱,眼下朝廷千里送粮,一路北上到边境,难说不会引发第二场乱。战起时安抚流民实在不比安抚将士更简单。 但当然是有轻重缓急的。 淳风深觉他这差事不好办,稍忖道:“一起?途径北境我先将自己的事办了,再南下追你。我的队伍里姑娘多,真遇上流民挑事,比你们这些男人有办法。” 纪齐对顾淳风的心态如今很矛盾。不敢走得太近,每遇战事又巴不得能与她同场,以便回护;战后总第一时间打听黑云骑的景况,有一回听说是柴一瑶领了兵归营,不见公主,急得带着新挂的腿伤便忍痛驭马冲出去。 半路上听说公主回了,勒马在原地好一阵愣神,方傻笑起来,心满意足折返。腿上伤口因此又崩开,血流不止,他浑然不知。 “不必了。趁着这几日休整,你们也歇歇,女儿家体力精力终比男人差些,这仗还不知要打多久,听上头意思,该也是主君意思,事已至此不会再讲任何情面,必要将教训给够,扬我大祁国威,如有可能,” 他低眸,没再说。 “如有可能,南北征伐,成统一之志?”淳风轻声。 “几位主将是这么在揣度圣意。其实前期北境若不失利,拿下像山以南半个蔚国、攻入苍梧城,不是没可能。” 淳风亦垂眸默了默,“奸细之疑,至今未查实。照嫂嫂意思改变策略之后,局势扭转得像是并未有过奸细。” 纪齐淡着脸片刻。“是她没再用山河盘了吧。我三姐。” 顾淳风蓦地抬头,愕然又恍然。 “我也是中途想到的。我纪氏,真是多舛,我这点军功,不够君上责罚的。” 纪齐此番连战连胜,攻破蔚境第一处隘口、占据蔚南第一座边镇的正是他的队伍。 “竞庭歌是竞庭歌,你们家是你们家。当初在边境两国对峙,她自己说的,不认纪氏门楣。九哥不会因她牵连你族。” “有些事情,不需要时不相关,需要时,就会成为把柄。” 那是一句带着无助的喃喃。他说完便悔。 淳风怔了怔,想及纪桓致仕背后必存隐情,不知能怎么安慰,伸手握住他手,“纪平大人不是才高升了?吏部司乃众司之首,足见九哥对纪氏情谊未损,你不要多想。” 纪平依然有种触火之感,却没抽手出来。他感受着那点温度,也许来自她浴后体温,也许来自她心内关怀——千般逃避却是抵不过这一刻留恋。 有兵士找来,高声禀时辰已到,请纪齐出发。 “去吧。我办完事就来同你会合。” 【1】既见君子
第八百三十八章 哗变 顾淳风领黑云骑十人重返北境,直奔檀萦居处,沿途经战后村镇,虽已平息,满眼荒芜,自因消耗殆尽,都涌去了梅周。 希望那母子俩还在。若一切顺利,也便能早些南下帮忙纪齐。 窄道间一片死寂,寂得不像尽头有人。 虽得阮雪音预判提醒,看到屋舍空空、庄稼青青之瞬,她还是在边境微凛的风里呆了有顷。 然后屋内翻找,确定没留下任何可疑物件、信件,又从床底摸出一些书和纸——该是顾嘉声还在偷摸读书习字,以檀萦活一日便要争一口气的为母作派,实属寻常。 她拣出一张白纸,阿香在灶下寻得了墨砚,已经干了,足见母子俩离开至少也有一两日。顾淳风又命找水,姑娘们手忙脚乱捧一平勺盛来些许,倒进砚台。 淳风左手将墨汁重搅,右手执笔润笔,终蘸上,飞快写,字迹潦草。 嫂嫂能看懂就行吧。 阮雪音信中嘱,无论是何情形,回信给她;若檀萦母子不在,即往梅周,查看其母家状况。 眼下第一桩已经确认,那么该为第二桩争取时间。 她一笔到底,拈着信纸一角领众人出门上马,极速奔驰,待字迹迎风干透,折好,继续扬手空中。巨大粉影便在下一刻俯冲而下,分明朝着淳风却似一刻未停,就再次消失在了云层间。 姑娘们目瞪口呆,终厘清了早先来信时没瞧清的始末。 “那是皇后殿下的,粉羽流金鸟?”阿香小声。 顾淳风一门心思已去了梅周,以“嗯”作答。 十个人方有些明白所谓要务竟是懿旨,更觉振奋,纷纷催马快行。淳风感知到了,沉声问: “从戎一年半、戍边不到半年便遇国战,几经生死,可害怕?” 黑云骑三百如今只剩两百不到,关门看是惨烈的,但以整个北境前期损失来计,又算幸运。当然因公主队伍,多少还是在排兵布阵时受了关照,而姑娘们已由几回合痛失队友的巨大悲凉为始,逐渐成长,将每回合失去与道别化作孤勇,愈战愈勇,直至今日。 “一直害怕。”便听一瘦小黝黑的丫头道,正是昔年霁都校场内语出惊人答中宫者,名唤小花,“一边怕,一边越发生了气力杀敌,要活,要胜,真打起来时,也就忘了怕。” 小花个子小,骑术却佳,顷刻已驭到了淳风近旁。 女孩子们皆觉此言贴切,有的笑出声,惹淳风也笑,回头望她们一个个身上大小伤、缠着布,动容道: “若能坚持到战胜,活着回去,你们个个都将受赏,会有军衔。咱们的黑云骑,会日渐壮大,成为与禁军四营、边境各大营齐名的祁国精锐!” “是!” “是!” 姑娘们胸中激荡,纷纷应和。夜色便推开黄昏薄暮骤挤下来。 已经驶离边境,大片经战乱和逃亡的北部村野黑压压入眼。荒凉,凄清,只乌鸦夜鸣、间或盘旋尚予了此间些许活气。 有老妪坐路边,佝偻垂首,在暗沉的幕景里如一块石。众人都以为已经咽了气,有些不忍,踟蹰要不要停,淳风急停下马,蹲至近前,轻唤一声。 老妪依旧如石。 却在淳风要以手指探其鼻息之瞬,蓦地抬头睁眼。 有姑娘唬得叫出声,淳风胸中亦漏半拍,屏着没退,但见老人双目浑浊无神,脸颊黑黄地凹下去,根根皱纹在暗夜里触目惊心。 “死了。全死了。” 那喃喃声如梦呓,凄惶绝望。 淳风默然。“早先南下的蔚骑已被本国兵士斩杀驱逐了。蔚南三座边镇现下由我大祁占着,北境安全了,你们安全了。” 她这般说已觉无力,安全又如何?这位世间最寻常不过的老人已失去家人,走到此生尽头,而她原本,可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九哥是对的,多年坚持都是对,无论旁人如何评说。他是看得见众生、能将心比心到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上位者。也许是青川三百年最出色的,又最不被皇权逻辑认可的上位者。 她听着乌鸦徘徊、头顶凄鸣。半晌只握住老妪干枯的手,“老人家,节哀。若你愿意,我此刻能送你去一安稳处,至少吃住不愁。我叫顾淳风,是大祁的公主,君上的妹妹,你可以信任我。” 老妪初时似没听懂。 然后浑浊的目光动了动,盯着眼前女子身上的铠甲好一阵。“公主啊。公主,”她反手也握淳风手,叶之将落的冰凉,“打仗,真是糟糕。我的曾孙儿,刚会叫曾祖。” 她两行浊泪流下来, “君上不是说,会力保百姓安乐,绝不起战事么。” 淳风眼泪亦流下来,“他是的。他是的。他很抱歉。他——” “我知道。知道。”老妪点头,“他一定尽力了。他很了不起,我们都看见了。还请公主转告君上,请他继续尽力,记得对子民的承诺。他一定也很辛苦,那样小就做了国君,我儿子十四岁时,还是个混小子,半分不懂得体恤爹娘。如今他会了,却也来不及了...” 顾淳风视线模糊,听着老妪念叨的声音越来越低,看着她阖眼,渐渐无声,只余乌鸦还在头顶逡巡,整个北地上空都是悠长的哀唱。 她们葬了老妪。 顾淳风心知不该在这时候为任何人耽搁,战事当前,阮雪音千里传信分明在警示某种内乱的可能。 但她过不去心里的关,只有安葬了老人才能获得片刻宁静,才能找到兵戈相向浴血沙场的真实意义。 谁又能说这一刻“耽搁”,不如征伐珍贵呢?人世流转沧海桑田,浩瀚青史上究竟会留下什么,他们这些站起当世的当事人,永远不会知晓,更无从评断。 “纪齐大人该接到朝廷的队伍了吧。戌时将近了。”姑娘们对着坟头三拜,阿香提醒淳风。 是太安静了。以纪齐出发的时间和其声称辎重队伍会到的时间,这会儿应该已过了梅周,正经过这附近。 却是半点动静不闻。 真在梅周出了事? 戍边小半年,征战大半月,反复研究北地舆图,顾淳风如今已对这一段路程烂熟于心。即刻出发,能在子夜抵达梅周城外。 光阴随夜奔流逝。 梅周城外一片狼藉。 月光幽黯,处处车驾马匹残骸,乃火烧遗迹。顾淳风是纵过火的人,一眼瞧出,驭马近看,能见粮草余烬。 “这是朝廷增援的物资?”阿香大骇。 满眼废墟,望不见尽头,当然便是,否则如何解释这庞大的残迹! 再是流民拦阻求施舍,双方目的都是物资,不会无顾忌到毁灭根本。如此局面必有第三方乘乱作梗,阮雪音的警示来得那样急迫而本有挽狂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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