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一个宁王。虽不知霁都形势究竟如何,想明白这个人的立场很重要。将各方站位排出来,预判走势、给出对策,然后传信小漠或淳月,是她远在锁宁目前唯一能帮的忙。 她担心又说服自己放心,盖因顾星朗敢这般远走,必做了万全排布。却哪里有万全呢?生平第一次,她有些恐惧他经年不败所造就的自信、而至于自负,终要在他这一生中,害他一次。 而君王是承受不起任何一次大败风险的。 她倏然站起,踏入春夜风。 “殿下去哪里?”云玺刚安顿好两个孩子,出来恰见阮雪音往外冲。 “回霁都。” 云玺不知奏报内容,却知君上不在,皇后是整个大祁的定海针。她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旦动身,军报无处送,更可能错过许多关键决策时,导致败局。 “霁都自有长公主和大将军坐镇,此刻国战四起,都城内必勠力同心——” “霁都要乱了。社稷,危矣。”阮雪音明知不一定,但她对那头局面所知太少、忧心太重,开口往最坏了说,就像在下最后决心,也像在逼自己快些拨开浮云想出对策。 不谙局面如何能有对策!她满脑子思绪互掐,从未如此失去定力与静气。云玺跟随她数年,见此景况也知是要出大事,上前紧紧握住她手, “奴婢还记得从前殿下被三位夫人合力捅破避孕之事,一着不慎,便是欺君与妨害天家传承的死罪。刀架脖颈,殿下半分没慌,不动声色想好应对、安排了淳风公主与奴婢,然后自导自演,最后走上鸣銮殿,舌战满朝臣工。” “那是我一人之命之得失,如何与他的江山、与顾氏百年基业相提并论!” “奴婢还记得,殿下说世间事乍看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拿住了人,就拿住了事,想明白个中因果,就知大势所往,就能因势给策。且很多时候,捅破整局的往往是某一个契口。” 阮雪音怔怔然看她,“你倒记得清楚。” 云玺赧然一笑,“不瞒殿下,奴婢在写您的起居注,从景弘六年十二月始,快四年了。” 景弘六年十二月,是夜宿挽澜殿之后?“写这些做什么。”她并不真想知道,不过说些旁的迫自己冷静。 “总觉得,于后世,尤其于女子,有助益。奴婢偶遇烦心事,拿出来读一读,便生静气。” 静气。是啊静气。方才涌向心脑的燥热缓缓落,阮雪音望向庭中将尽的五月芳菲色,只紫丁香还在花期,轻软花瓣偶然下坠,在夜风中散出幽香。 顾星朗少年时心悦纪晚苓,便往相府植了一株紫丁香。后来定惠皇后赐孔雀翎霓裳,他画了一幅心上人着霓裳裙的小像,就在那株丁香前。【1】 是生辰宴当日图景。他说。【2】 后来她打趣,为何不每见小美人穿霓裳裙一次,就画一次,那么美,合该多记录。 顾星朗一万个往事不堪回首,偏她为了逗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跨坐腿上以色相诱——他熬不住她勾人,为快快吃进嘴只得实话答: 那霓裳裙美则美矣,约莫是不大好穿,又是皇后所赐需好好保存,纪晚苓就只穿了那一回。 以至于后来出了宁王亦倾慕纪晚苓的猜测,她与顾星朗着淳月去问,淳月回来说纪晚苓已经知道了,是因檀萦告知,鹤州宁王府内有一幅身着孔雀翎霓裳的少女小像。【3】 那是一幅侧影,虽看不见脸,但那件霓裳所指向的人,不会错。 后来宁王的独女允凡,小名乐儿,两次来霁都,阮雪音还旁敲侧击问过她,是否曾见这样一幅小像。 乐儿答见过。 又问是否在一株紫丁香前,乐儿说不是,仿佛是在一座宫殿前,还是非常美丽的宫殿。 纪晚苓生辰那日也许先去了皇宫?毕竟那裙子是定惠皇后赏的生辰礼,穿去叫未来婆母看看也是礼数。 阮雪音当时这么想,圆了整套逻辑。 思绪乍起复收拢,她望着那树怒放的紫丁香出神。宁王心系纪晚苓多年,此番站位,着实堪忧,须将这一层纳入考量,拟定对策。 遂回屋提笔: 一旦檀萦母子现身,便以谋逆论,可当场斩杀; 若有人振臂高呼公天下之论,结合当前国战述君制弊端,进而策动从军兵到百姓共除皇室、开启新世代——她停在这里,不知该从哪一步说起,不确定要否将这场波及举国世家的百年深谋,明白讲出来。 那意味着另一场更大的浩劫,毕竟她与顾星朗至今不能完全确定,究竟都有谁。她相信他此去大陆最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将参与者一网打尽。 她停止钻这条死胡同,重新回到人身上。 此刻能影响霁都局势的每个人的立场,都算明确。她复盘一遍,脑中某个被强行圆恰的疑点,再次浮上来。 宁王那张小像,是看不见脸的,可理解为不想让人知道是纪晚苓。但裙子都画了,还会有错么? 顾星朗那张的场景在相府,顾星延那张却在皇宫。 允凡小名乐儿,其音通“月”。 每回合纪晚苓与宁王相会,从夕岭到镇国寺,都有顾淳月在场。 去年镇国寺送别,她暗示纪晚苓的事,宁王却说“有些规矩无论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她当时奇怪于他一向豁达洒脱,却在这件事上比顾星朗那样更讲规矩的人更悲观。后来淳月至,他顷刻恢复神采,且在谈话往来间始终笑容不减,只是那笑意反复变幻,倏忽欣然,倏忽又似无奈。【4】 一滴浓墨落纸上,迅速晕开,遮去好几个字。 阮雪音的手却僵在半空,任由墨汁又落两滴,浓黑的圆扩大,渐渐不成圆。 那无奈确是无奈。 欣然却非弟弟对姐姐的敬重,而更像是,宠溺。 乐儿,月儿。她听过纪平这样唤顾淳月,淳风说从前定宗陛下与定惠皇后,也是这么唤顾淳月。 所以那张小像没有脸,因为比纪晚苓更不能有。那当然是皇宫,恐怕就在承泽殿,淳月是嫡公主,曾在母后赐裙给纪晚苓之前帮忙试过也未可知。 无论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的规矩。 因为他藏的那份慕,多年不娶真正所为之人—— 是他的姐姐。 哪怕不出自一母,仍是他的姐姐,从血缘到名分。 阮雪音整个靠倒在身后椅背上。 她怔了许久。 直到紫丁香的馥郁被夜风带进纱窗。 竟不知该喜该悲!悲于顾星延半生执着永无见天日之时,甚至到死都未必能让心上人晓得,喜于,他这般执着,其立场,应该绝对坚定了。 而檀萦同样猜错了。她猜错了,以为纪晚苓必能拿住顾星延,也就很可能在要紧关头动用——宁王,会是捅破甚至扭转局面的那个契口么? 春夜风染香,如水悠凉,又如时岁深长。 她拿起被搁浅的湖笔,重新蘸墨,换纸,飞快写起来。 【1】631霓裳画 【2】632盛夏潋滟 【3】601藏慕 【4】779青葱
第八百四十三章 坤伶(上) 这边厢顾淳风带队随那兵士一路往宫城去,遥见长信门,再观正安门,处处紧闭,纵横街道上乌压压全是禁军。 “禁军一万拱卫皇城,是数日前大将军主持局面时的部署。”兵士悄声。 柴瞻奉君命,那也就是九哥的部署。顾淳风停在绵延屋瓦下一处廊道暗角,三层的视野,该是这兵士素日潜行常用路线。 因覆盎门那头在战,城中亦不如平时整肃,不时便有小队奉命移动,前往支援,然后更多小队自北而来,是禁军四营在持续输送兵马。 “怎么动起手来的?国都既还平宁,长公主掌大局,完全可以澄清误会劝退乱军。”纪齐得知纪平正在宫中与众臣工商议对策,定心不少,也便有了就局势发问的余暇。 “属下去勿幕门换班时,听说宫中派了使节前往城楼上交涉,言国都安定,传言不属实。” “对方听不进?” “乱军中有头目,似乎说既然安定,便打开城门以证。” 这副架势怎么可能轻易开城门,万一有诈呢?城里不开,城外不信,交涉不成,因故攻城。顾淳风心下冷笑,暗道此法乍看简单,配合时局却真能将事态推得不动手不行。“谁是使节?” “仿佛宁王殿下。” 传闻称宁王已经被杀,那么派他前往交涉,本是破局之策。 却无用,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始作俑者一心要造乱,在这边境混战、国内空虚之时。 上位决策者此刻最该做的,是平息乱局保存兵力,以备国战吧? 纪平若忠君为国,此时一应商议,该也是这个方向。 归霁都路上顾淳风想的一直是偷溜回宫,见到小漠长姐再从长计议,说不定能作为暗棋从中周旋。 此刻却改了主意。“你没法送我进宫吧?”仍问那兵士。 “殿下恕罪。目下皇宫闭塞,滴水不进,除非大人们议事毕,重开宫门——” 那也不好混进去。显然宫墙外把守比城墙外把守更严。 “多谢你。”淳风点头,“你既暗中听命于十三皇子与本殿,接下来不用陪了,待命去吧。” 兵士应是,不放心问:“十三殿下那头已经一日一夜没消息,公主——” 淳风一笑,“所以本殿,要光明正大回宫。”又向纪齐,“你先归家疗伤,还是随我进宫?” 纪齐伤重,方才攀爬潜行已是用尽了最后气力。“宫中有御医,吃食也好过相府。”却立时定夺,“承蒙殿下不弃,臣愿入宫。” 纪平就在宫里,他作为弟弟,纪氏的另一个儿子,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是忠是奸,是生是死,总要在场。 顾淳风本没多想,听他果决作答,反受提醒。 她走过去些挨近他,“要不先回家?宫里情形未明——” 纪齐歪起嘴角笑,这是既山洞之后第二次,笑得带些恶劣,彷如纨绔子,“殿下怕了。” 淳风眸色微变。“什么?” “怕我吃空御膳司珍馐,用尽太医局良药。”纪齐笑得更灿,血迹斑斑的眼角眉梢似缀了盛夏烟火。 顾淳风没由来想起那年天长节前夜的烟火。如星如雪,满城鼎沸,沈疾在明光台上伴君,自己和这小子,就立马宫墙下同望天。 彼时长姐和姐夫该也在某处共赏盛景吧?民间戏言,天长节前夜一起看烟火的人们,永不离分。(1) 东边飞箭破空声、重物坠落声、喊声杀声不断传来。 顾淳风收敛心神,与兵士约好传信之法,带着纪齐和姑娘们堂皇下楼,很快出现在禁军林立的街道上。 百姓皆关门闭户在家。铠甲兵士乍见几人似民非民、似兵非兵,且万般狼狈,下意识便要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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