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尤是否仍在梅周,所谓捉拿是否能成,没人知道。顾淳风是义气之语,主为缓和形势,却听身后淳月道: “郭大人与审刑院诸位臣工再稍待片刻。檀尤及其族人,应该快到了。” 淳风心中惊诧,回头看长姐。与她同时看过去的,还有纪平。 马踏风烟,袖口浮着孔雀蓝纹样的大祁禁军近百名,押解着一囚车的人,穿过城外乱军,直上主街。 那是最早柴瞻照顾星朗的交代,调遣禁军往边境支援的途中,从队伍里分出来、四散到主要城郡的“眼睛”。(1) 看来在梅周的这些“眼睛”,被顾淳月用来抓捕檀氏了。 “启禀长公主,人已带到,府中凡可见者,都在车内!” 檀萦母子已被押入城中,抬眼望见囚车边缘老者,顾嘉声脱口喊外祖。 “当年信王府谋逆,与檀氏无涉!”檀萦厉目圆睁,“君上将武敬侯削爵、贬为庶人,已作处置!长公主这是做什么?” 顾淳月瞧着檀萦那张倨傲的脸,也相识许多年了,皇室与他们这些高门,本存厚谊。“没听十殿下方才说么,内乱起于梅周,你身为死囚竟还妖言惑众、兴兵围国都,论罪,当诛灭全族。” 覆盎门洞开,此间景况能被城内外收入眼中耳里,要定局面,让地方军放心归城池,自然便要当众解惑。 “长公主口口声声檀氏为祸首,皆是推断!罪妇敢问,这满城满国的殇殇泱泱又是什么阴谋罪证?我母子被囚北地,我家族偏居梅周再是养了私兵——” 此话既出,满场变色,淳风与淳月望着她如望着一个死人。 檀萦怔愣也只一瞬,旋即释然笑,并不觉自己犯了多大的失误,“檀氏被贬已近两年,本就非大祁一等一的巨室,再有余力,不可能家家户户塞谋逆之物,策举国反心。长公主殿下,你今日杀檀,只是开始,真往下挖,你会后悔。” 这是顾淳月在此役中第二次被檀萦诛心,那样精准,直教她险些侧目去看纪平。 淳风不动声色挪步,挨近姐姐,两人都华服广袖,广袖之下她握紧她手,掐一掐掌心,提醒她冷静。 “檀萦已承认其族豢养私兵,造梅周之乱、祁北之乱。来人!”顾淳风高声,“檀氏父女谋逆,屡教不改,当街斩杀!余下族人收押天牢,待君上归来问斩!” 地上妇人失声大笑。 张狂之至,惹其身边幼子亦露惊惶之色。 “好啊!此国君不君,臣不臣,四方战事正行,却不见天子!中宫远在新区代天子掌国事,牝鸡司晨!眼下亲王在场,重臣在列,长公主身为女眷出来主持大局也罢了,随便一个庶出的公主,竟能发号施令,定一族生死!国将亡矣!” “大胆!”顾淳风亦被诛了心,胸腔起伏。 檀萦乘胜追击:“檀氏怀清君侧之愿,今日虽死无憾!但这举国民众殇殇泱泱之罪,或者之冤,郭大人身为君王吏,宁王殿下身为一国亲王,不能不过问!有这般殃民之力者,才是祸国之首!” 她声势太壮,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粉饰得铁血丹心,偏那样跪着,真有些震慑全场、翻转黑白的意思。 云层的灰在加深,似越堆越多,不断下沉。满城拥挤的深寂中,忽听一人徐徐开口: “诸位凭这似诗非诗的两句话,生将谋逆的帽子扣给举国民众,是否,武断了些。” 却是纪平,一直波澜无惊坐在一匹浅沙色的马。那沙色少见,倒同顾淳月常穿的蜜合色相近,合宜不打眼,又如定海针。 他手里也拿了几张纸,其上也有那两句话,都是今日物证。 “纪平大人以为如何?”宁王回身问。 “这公天下之题,去年蔚国朝堂就辩过,若臣记得不错,竞庭歌有一番今时来日的中肯之说,颇得蔚君和蔚国臣工们认可。”(2) 纪平微一笑,复拱手向西,因传闻中顾星朗去了极西之地, “我君亦在去年秋猎时出此题,让殿下您与拥王、以及包括臣在内的几位同僚作答,不设时限,写好再呈递。臣还听说,皇后殿下也曾让几位主持女课的贵女答这道题。”(3) 日常在运筹女课的是纪晚苓,所以他虽谦辞听说,人人都知必为事实。奈何女课砥柱总共就那么几个,阮雪音带了柴英和薛如寄去新区,纪晚苓干脆没了影,眼下能传召的,不过崔怡、肖暧和郭宝心。 郭宝心还是郭培的侄女。 顾星延体会这番陈词,也一笑,“所以大人的意思?” “君制殇殇,断其殇殇,未必就是谋逆;天下泱泱,还其泱泱,大约只是理想。殿下答题了么?臣之意,让答过题者都阐述一二,方得公允。毕竟文字这种东西,解法太多。” 顾淳月稍忖纪平也算在平息事端,开口道:“将所涉臣工与女眷,都请过来。” 牵扯之人愈多,除了国君,从皇室到朝臣,从军兵到百姓,全都乌泱泱聚在国都中央。 虽是为断案,顾淳风心内急剧不安,悄悄回头朝皇宫方向望,小漠竟还在明光台上。 是怕万一生变,而自己脱不开身,他好即时发令? 那号令神机营的烟火,姐弟俩各一个,今早分的。而他故意去了明光台这种制高点,是为便宜行事吧? 思忖间人员齐至,在宁王说明状况后纷纷开口。 听在顾淳风耳里全是车轱辘话,先贤理想、今人责任,但,确实将那殇殇泱泱所蕴含的反意淡化下许多。 “其实蔚国竞先生含章殿上一席话,已经概全。殿下以为呢?”纪平问顾星延。 这么多百姓家中出现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不简单,但顾星延理解了纪平的权宜之法——哪怕先关押着可疑者,等国战结束后再审,也不能在此时,拿百姓开刀。 “有理。”遂道,“严同何在?” 严同乃刑部司长官,早已候在长公主华辇后。 “臣弟之意,由郭大人与严大人酌情先将疑者收监,待君上归来,再行定夺。”他向淳月一拜。 (1)833逆风执炬 (2)788殿堂峙 (3)790君君臣臣;786中宫策问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音希声 顾淳月待要说好。 被一句突然响起的问话截断。 “敢问诸位,天下公乃将来之理想,那将来,在何时?为何,不能是此时?” 肖子怀。应方才长公主召前来答题。 说起来景弘一朝迄今十年,御史大夫之位持续空缺,御史丞一直是兰台长官,职权其实不小,奈何终究只居三品。朝中了然是因主君少年即位,有意将群臣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故才压着御史台监察百官之权,也便于审刑院分权。而随着年龄渐长,统辖渐固,早晚有一日,这权力会被释放,肖子怀必然升迁。 却在去岁末遭逢变故。 便是那个早朝之后、他被顾星朗单独留下的十一月下雨天。【1】 那次审问虽避着群臣,但朝堂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御史丞大人没与同僚们一起出宫,半个时辰后失魂落魄走出鸣銮殿,淋着大雨,有的是人瞧见。 没过多久盐铁司奉君命改良盐政,以肖家世居的鹤州为始,传言纷纷,皆道肖氏或犯了错,明面上未被责罚,多半因肖子怀求了情,但御史丞本人,也因此坏了仕途,升迁无望。 今年初兰台新进御史中丞,与肖子怀平级,坐实了这番猜测。不少人断言,御史大夫之位最终会落到那位中丞头上。 景弘十年,肖子怀是人所共见地颓败下去了。 以至于此刻他忽问出这么句话,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顾淳月毕竟是女眷,纵监国有些日子,到底不惯频繁与官员们打机锋。 做这件事的更多是宁王。 “肖大人何意?”便听顾星延问。 “臣以为,”肖子怀郑重拜下,“主君贤能,国富民强,待战事毕,我大祁收得南北山河,无妨,试推新政。” “新政?” “近一年君上本在改制,调整了朝中各部司设置,同时拔寒门、以才学定官衔,大有还政于民之势,正合公天下理想。臣等思主君之思,愿效犬马之劳推动革新,广开门路以成议政、定政之崭新章程,真正还政于民,促天下之公!” 这番话清晰又模糊,叫听者费解。 显著安静之后纪平问: “定政?” “天下诸事一应裁夺、政令推行,皆由朝廷中枢群策,少服从多。” “那么,”纪平但凡开口从不迟疑,此刻却迟疑了,好半刻才说出下半句,“君上呢?” “君上之意若不合多数人意,可被驳回。” 更深的安静,几近死寂。 “肖子怀你大胆!” 顾淳风对这些臣工的官衔、名讳其实不熟,是方才听他们答题时现记的。所有人都听懂了此言之大逆,所有人都因太过震惊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她是身在高位且不管不顾的性子。 也就只有她,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御史丞口出狂言,意图颠覆社稷,请长公主将其押送诏狱,待君上归朝处置!” 顾淳月被其激愤震醒,亦咀嚼完了整段话,缓缓问道:“你刚说,臣等?” 臣等的意思,是不止他一个。她其实很犹豫要不要问,这意味着将牵出更多人;犹豫之间忽然反应,顾星朗这样消失,阮雪音明知霁都或乱却不回来,虽因新区须坐镇——是否还有一层,是为了引蛇出洞呢? 可当她终于问出来时,立刻便悔了。 因为肖子怀看向了纪平。 “类似革新举措,相国是听过的,也是认可的。”他盯着纪平说。 顾淳月整个人似被钉在了层云之下开阔的国都城道上。 她想继续履职,转头再问夫君,却动不得。 纪平那头许久无声,顾淳风也觉该有人追问求证,刚转了一半头,蓦然在人群中看见了纪齐的脸。 他身着铠甲,站在禁军队列里,望着其兄长的方向也似被原地钉住了。 于是顾淳风也被钉住了。 仿佛不追问,就不会有下一步。 “可有此事?”却当然有人没被钉住,顾星延问纪平。 没有吧。纵有,怎可能承认呢?淳风先于淳月反应,恢复了觉知,转去看马上的纪平。 却见他翻身下马,前行几步回身拜下,“回殿下,确有此事。” 这下连宁王,都似被钉住了。 然后他稍动,仿佛想看一眼顾淳月,终于没有。 顾淳风也想看淳月,还想看纪齐,心知不能,只默默与长姐华服相擦,广袖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长姐在抖。 她加力道握紧。 “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宁王冷声。 纪平一叹,叹声长且显著,足教周遭许多人听见,“便如竞庭歌所言,乃来日展望。只是君上近年改革之策频出,给了满朝文武以希望,让臣等觉得,那理想,也许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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