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虽耍嘴皮子,并不动手,是于这期间确定了队伍中没有祁君顾星朗,打算掉头换条路。 “朕避世三年,许久没被人这么骂过了。”阮仲语声带笑,那阴鸷的神情却比昔年更甚,手中才磨没几日的御刀已经抬起,“律例不处罚信口胡说者,但朕一直有个心愿,便是叫那些人晓得,信口胡说,也是有代价的。” 冲杀声爆破在拂晓时分。 由暗开始缓慢转明的天色照见了祁君之师返回国境。 这条路线是薛战定的,果然偏僻,且密林重重隔绝一切声响。 阮雪音的嘴角扬起来,心内五味杂陈却是忍不住微笑。 顾星朗也笑了,转头看她,两人在晦暗微光里对视,爱恨恩怨不及这一刻平宁。 地平线那侧,红日露出浅浅半道弧时,第一个守夜的祁兵扬起有些瞌睡的脸。 上头是有交代的,故那队兵马中没有奔霄,也无人穿龙纹锦袍,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陛下。 和陛下怀里的孩子。 以及高坐在马上有如神女的皇后。 “陛下归来!”他脑子尚糊着,开口却快,雄浑一声瞬间震醒空寂的山川。 “陛下归来!”几刻后又有人喊,连着前一声的回音,更加高亢。 “陛下归来!” “陛下归来!” 喊声不绝,回声交汇,整个北境上空递送同一句话,越来越响,随那些驻守哨兵的站位连成一线。 红日将跃,天下新明。
第八百九十八章 昨日玫瑰 才接手,不及筹划工事,新北境的驻防还延用的蔚国规制。守将江潮,从前纪齐在屯骑营的同僚兼好友,那年淳风参加春竞,他还是对手之一。【1】 “是你啊。”顾星朗受完将士们跪拜,看向江潮。 “是!”江潮见主君对自己竟颇有印象,很是激动,“戚将军言北境刚扩,诸多事宜还须等君上定夺,命末将先率五千人在此驻扎!” “戚广此刻在旧北境?” “是!将军驻花马镇!” “最近一次点兵是何时?多少?” “回君上,七日前,加上本部五千,可用的还有近四万!” 可用二字的意思,是排除了伤重之兵。 顾星朗点点头,“马上传令,拨两万过来。要精锐。”稍顿又问: “可接过霁都信报,或任何消息、指令?” 非常之时,除非霁都有大消息传得整个青川皆知,以江潮的官衔等级,是得不到什么信报的,更遑论指令。 所以这是一句听着简单、却能根据回答判断大形势的问。 江潮神色细微变化,屏退左右,低道:“回君上,传闻,只是传闻,”那模样,贼眉鼠眼的,“霁都闭了城门,好几日没开过。” 这话阮仲已经说过了,那么多半是实情。而阮仲的消息自比小小一个江潮灵通——换言之,没有更大的消息了,纵有,至少没传到北境多数将士的耳中。 “知道了。让戚广亲自领兵马来。” 江潮领命,便要去传令,反应还须安置君上一家子,刚转身又转回来。 “朕记得这附近有个小镇——”顾星朗知他所想,也正要说这事。 “玫瑰镇。” 顾星朗怔住,不记得那小镇有这么矫情的名字,更觉江潮脱口而出,定是瞎蒙。“镇里有间两层的客栈,菜还不错——”便继续描述。 “玫瑰客栈。”却又被江潮接上,然后他反应已两次抢断主君的话,“末将僭越!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方觉有些可靠了,仍是不确定问:“一直叫这名?” “君上明鉴!”江潮嘿嘿笑,“因那年冬您与蔚君携后妃、公主下榻,那间客栈已是远近闻名;又因你们几位将除岁玫瑰成排摆于屋顶上,故从客栈到镇子,通通据此改了名。所以君上一提,末将便猜是它。” 顾星朗全不料还有这桩始末,而他遍布青川的暗线素来只搜罗“正事”,也就没可能回禀此类“小事”。 一时百感交集,半晌回不上话。倒是江潮机灵,忙又道:“这就去安排!” 入祁境之后阮雪音便一心都去了苍梧。顾星朗能在几个时辰前收到绣峦的密信,说明上官宴动手更在那之前好几个时辰,这么长时间,该有结果了吧? 昨夜顾星朗让她猜,到北境后会等来谁,不就这意思? 她是真希望能等来谁——说明赢的那方放过了输的那方,再不济也是输的那方得以逃脱——总归不死人,竞庭歌也就不至于太伤心。 而一旦输家逃脱,只能往南逃,入祁界,才有周全的可能。 她满以为顾星朗要直接往新的两国边界守株待兔。 却等来去客栈的消息。 “送朝朝去吧?你我——” “我遣了人盯梢,一旦有动静会立时来报。”顾星朗瞧她清瘦而苍白,晨曦中分外明显,心疼得紧,“先回去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睡一觉——” “哪来这许多时间。”阮雪音蹙眉。 “我说有就有。最好是有。”顾星朗柔声,神情却肃了肃,“真此刻就来,我没准备好。” 阮雪音醒转,“你,在调兵?” 顾星朗瞧她眉心更蹙,安抚道:“不要多想。这里现下只五千人,太少了,我总要多排布些保女儿平安。” 世人皆道顾星朗审慎,只阮雪音晓得,所有能成事之人,多少都是赌徒,他也不例外。 霁都或已沦陷,他本该赶回去安内——但已至北境,又逢苍梧剧变,天时地利皆备,怎能不以“人和”佐之——万一有机会速战速决,完成一统呢? 此念既出,她背脊生凉。该是很轻地起了个寒战,被顾星朗察觉,展怀去拥,“冷么?这大六月的。是不是昨夜着了风?” 直至抵达客栈门口,阮雪音方敛思绪。 进镇时她便注意到了,是故地重游,且故地变得有些花里胡哨,不复昔年古朴。她虽感慨,到底心事沉重,也就没多想多问。可眼前这客栈——古朴尚存,却是被画蛇添了足,不仅匾额上玫瑰二字格格不入,一应装点也冗余而至艳俗。 “换东家了?”本就蹙着的眉拧起来。 顾星朗但笑不语,牵着她往里走,到中庭回身张望。 阮雪音随他视线,便看见了屋顶上整排的盆栽玫瑰。 正值花期,红紫黄白粉,盛夏晨光里明艳至极。 “真的还在啊。”他慨然。 “你一早知道?”她愕然。 “也是才听说。想给你惊喜来着。” “惊吓吧。”阮雪音再打量庭中陈设,比大门俗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玫瑰还是昨日玫瑰。”顾星朗微笑,“卓然不俗,也便盖过了所有的俗。” 阮雪音为这句凝神,转头又望见不远处廊道。 那个照岁夜他们便是站成一排在那廊下,对着玫瑰许的愿。 那年在宁安冰河上买了除岁玫瑰的人,彼时也只阮仲不在。 如今他还是不在。他半生执念,野心深情混杂,为她付出良多,与她相处的辰光却是少之又少——只治病祛毒的日日夜夜,可供回忆。 顾星朗见她出神,有些猜到,“我另遣了一支队伍往西境接应他,或者救援。你放心,此番他于我有大恩,我定倾力保他周全。” 阮雪音勉强笑一下,“多谢。” 顾星朗心上微皱,“世上恐怕只有你,五年了,还要对夫君道谢。” “没有五年。”阮雪音玩笑揭过。从景弘六年十二月算起,至今也才三年半。 “从你入宫开始算。”顾星朗却认真,“你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阮雪音不再驳。 “以后不许道谢。” “好。” 朝朝便在这时候被云玺抱进来,稚声喊爹娘。顾星朗忙伸手接,又吩咐将夏杳袅押入客栈,送去二楼西北角的房间。 正是那年照岁夜,圣君携她母女所居,于她,也是故地重游。 “你说奇不奇,有些事,是因各人运筹,方得环环紧扣,另一些,”顾星朗抱着孩子往里走。 “却自有天意,比如再返此镇,再进这客栈,还是同一批人。”阮雪音接上。 竞庭歌又会不会来,带着谁来呢。 顾星朗眸光凛冽,闻言却笑,“但愿吧。但愿各人,都求仁得仁。” 他们仨的房间也在二楼,正北大屋,那年众人共守岁、推骨牌的地方。 被扮得尤其花枝招展,还起了名,曰龙吟居。 “因你和慕容曾在此,说过话?”故称龙吟。 “别。说得好像是我与他同住在这间。”顾星朗抱着女儿四下参观,正在指窗户纸上的桃花,倒还是昔年那幅,连窗下牌桌的位置都没变。 膳食很快到,热腾腾的,惹人垂涎。云玺进屋要给朝朝喂饭,被吩咐自去吃喝休息。阮雪音撸起袖子细细照管女儿,顾星朗看不得她好半晌没吃一口,场面遂变成了: 阮雪音喂女儿,顾星朗喂阮雪音。 朝朝被这景况逗得发笑,领会了某种规律似的,抓起一块糕往顾星朗嘴边递,“爹爹吃!” 直叫年轻的父母忍俊不禁。“这么小已懂得环环相扣了!来日还不叫天下人闻风丧胆!” 阮雪音却被他说得发愁,“也不知到时有没有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少年郎,可堪匹配。” 顾星朗骤然严肃,“那确实得好好选。”说完又怕真没有,缓和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代总会出几个,愁什么。” 父母之心,大概都默认自己的儿女会成才、会出众,只怕来日觅不得佳偶。 饭后无信报,朝朝开始耷拉小眼皮,是困倦了。顾星朗和阮雪音遂梳洗一番,带着孩子上榻午睡,一在内一在外,女儿躺中间。 两人都面朝她,一人一句编同一个故事。朝朝没听几句,沉沉睡去。这孩子生来欢脱,却从不闹觉,反而阿岩安静懂事,临要睡时,经常哭闹。 不知最近还闹不闹,吃饭睡觉,都好不好。两人同时开始想念阿岩,打小养在身边,与亲生女儿无异。 北国灿烈的日光洒进整排的高窗。 他们便在这难得的静谧与催人昏昏的光影里,接连入梦乡。 灿阳近尾、黄昏将临时,叩门声响起来。 轻却急促,阮雪音率先睁眼。 她推一把顾星朗,顾星朗人未清醒脚已沾地。 头有些痛,他揉着太阳穴去门边。 “君上,来了!” 阮雪音听得清清楚楚,随之坐起,竖耳等下文。 却没有下文,只传来窸窣声,是顾星朗在更衣。 她赶紧出床帐。 “女儿怎么办?”顾星朗回头便见她已穿戴整齐。 是一句问,却其实是阻,暗示她与朝朝就留在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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