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往复,她亦觉可叹。 顾星漠看着大殿中央跪拜的嫂嫂,竟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痛哭流涕。 这样好的两个人,他的兄嫂,这样相守相护为对方倾尽天下,却得不到景弘十年的盛夏月圆夜。 他完全不能转头去看九哥了。 巨大的沉寂笼罩住祁国的天子殿,迫得他不得不默念些什么压住胸中激浪,默念出的却是: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此句前后分别是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诗名,想不起诗中那个早夭的少女姓苏名简简。 世间好词,在与之相应的人事真切发生以前,是缺乏意义的。 他亲眼看见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才明白何谓大都好物不坚牢。 “退下。” 无边悲恸与绝望里他终于听到九哥的声音。 非常远,显得模糊,教人分辨不出情绪。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妾因出身,因师门,因五年来种种言行引时局至此,不可饶恕!君上秉公论处,方对臣民有所交待,方使大祁昌盛、天下归心!” “朕命你退下!” 暴喝之声比晨间更甚,尾音发颤,顾星漠求救般去看宁王,只瞧见七哥拢手闭目。 “请君上秉公论处!”阮雪音郑重三叩首,长伏在地。 “皇后言之有理,请君上秉公论处。”柴瞻出列,同跪恳求。 “请君上秉公论处!” “请君上秉公论处!” “请君上秉公论处!” 满朝官员,层层拜倒,声浪如潮。顾星漠忽就明白了九哥说,嫂嫂要动用她自己的上策,是何意。 声声附和,皆是要治罪嫂嫂的利刃,却其实与嫂嫂一条心——她游说了柴瞻,游说了所有人,让他们在今日此地,与她一起完成这最后一策。 以忠君之名、定国大义。 棠梨人在殿门外,因阮雪音声高,从第一句起便听得分明。 也便从那刻始就觉天昏地暗,强按着心绪告诉自己殿下或还有后招,殿下从来有后招,却听到最后都没有转折。 方彻底明白上当,想冲进去,被门前禁卫无声拦截,日色至亮,耀得她眼前一片茫茫。 “送皇后回承泽殿。”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涤砚的声音,既近且远,举目张望,发现泪水将视野遮蔽,忙抬手使劲擦,真见他站在高阔殿门下。 他在吩咐禁卫,余光却瞟向了自己。 棠梨不知该不该动,原地不动。涤砚只得走到她跟前,沉声道:“君上有令,送殿下回去。” 局面绷紧得这样,几乎无可挽回,怎会,怎能? 棠梨呆呆望夫君,涤砚急了:“还不进去!等着殿下被押入诏狱么!” 她一个内宫婢子,从来也没历过这种场合,连鸣銮殿都没进过,放在往常是要心惊露怯的。 但这一刻她全不觉怕,未待涤砚话音落已是拔腿冲进去,穿过满地跪伏的臣工直达阮雪音身边,也跪下,双手去搀她。 阮雪音却发力定住,绝不起来。 “请殿下随奴婢回去。”她声很轻,却用了十分气力。 阮雪音死死伏在地面,继续与她相抗。 棠梨便贴近她耳朵气声道:“殿下今日出来,是奴婢之失;殿下若因此殒命,奴婢此生难赎罪过,只好带着腹中孩儿随殿下一同去了。还请殿下,垂怜。”
第九百三十二章 慎终如始 阮雪音跨过承泽殿大门,入眼是翘首以待的所有人。 碧桃见殿下果然平安归来,欢叫一声上前去搀,瞥得棠梨面如死灰,吓一跳,讪讪收手。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今日天长节,殿内都拾掇好了?” 没人敢把今日视作与往日一样的天长节,也就没人把拾掇宫殿当作第一要务。 但棠梨姐姐发话,殿下完全没话,他们自不敢不从,须臾作鸟兽散。 “奴婢陪殿下入内休息。” “苏晚晚没来过?”阮雪音这才反应,问近旁一名宫人。 “回殿下,刚来过,您不在,又走了。” “端着托盘,盘上有盅?” 宫人不意外殿下总未卜先知,仍是眨了眨眼,“是。” “去太乐署传个话,让她将东西热一热,送到鸣銮殿交给涤砚。” 宫人不大敢应,看棠梨。 “君上是禁足本宫,本宫此刻并不出门,你怕什么。”阮雪音不耐,“快去。” 棠梨不拦,终归最坏的已经发生了,“走吧,殿下。”只是扶稳阮雪音,要陪她回寝殿。 “进屋里闷得慌,就廊下坐吧,让本宫看看花,吹吹风,听一听鸟鸣。” 这话真是坦荡,坦荡得像临终遗言,棠梨不爱听,赌气似地撒开手,去安排桌椅饮食。 承泽殿的花不如折雪殿多,葱茏高木比点点繁花更惹眼。阮雪音落座举目,慨叹夏景婆娑,放空片刻又吃了几粒橘红糕,便想起那年竞庭歌入祁宫,在煮雨殿同上官妧密谈完,走出来猛吃橘红糕的画面。 其声在耳,真切如昨,她有些想念她。 思绪既起,无法继续放空,她便接着盘算一番该安排的是否都已安排好。日色在这期间转黯,变浓,直到残阳如血,顾星朗出现在大门外。 这时候原该夜宴。 时辰到了,皇后没动身,众人已觉怪异;见到君上归来,便笃定夜宴是取消了,更加忐忑,整个承泽殿中庭只余黄昏莺曲。 阮雪音起身,顾星朗迈步,两人会于繁花高木中央。 皇后跪下,敛首,不发一言。 君上也不发一言,就那么看着她。 涤砚示意,棠梨便悄命所有人退。 “你满意了。”方听顾星朗开口,“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君上明知臣妾所行,乃上上策。”阮雪音回。 顾星朗蹲下,挑起她下颌,不轻不重,只为四目相对力求言辞由衷,“我的才是上上策,勉强两全。你那叫玉石俱焚。” “臣妾之策,曰焚石成玉。” “你为石,君位为玉?” “儿女情长为石,千秋大业为玉。臣妾与君上皆读圣贤书,怀山河之愿,从一开始便约定过,若有一日两者相冲,当弃车保帅。” 是景弘六年的“一开始”,在折雪殿,圆桌边,顾星朗当然记得。 “那是你的见解,我并未认同。”他放开她的脸。 “君上认同了。所以拿着那盒昙花离开,许久没再出现。可惜那时的我不知自己半生皆在局中,不知就此离宫便能离局,还秉着师命继续往前走,与君上纠葛愈深,直到共赴深渊。” 承泽殿外墙上的彩贝云母在夕辉中如白日星,闪着奇异的光。 “你将我们的这五年,称作深渊?” “于情爱,自是美梦;于你于社稷,确是深渊。”阮雪音看进他眼瞳,“无可否认这局长棋也助你完成了许多事,助力诸国生变、为大祁一统铺路,只因我们在这期间确也付出了太多努力,艰辛,和牺牲。” 她跪着往前一步,离他更近, “这样一路走来,你怎能放弃?身为谋士,我更不能任由你为了无关痛痒的缘故止步于此!你不会输的,依我之策便不会输,退位,才是输了,才遂了他们的愿!” 顾星朗望着她许久,眸中光影一再变幻。 “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是无关痛痒的缘故。你明知道。我会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缘故,空置后宫改易传统、在以为你是宇文之后时仍无半分芥蒂、无论如何要册你为中宫、与你携手进退、许下白首之诺?!” “臣妾多谢君上厚爱!”阮雪音垂目震声,“臣妾,不值得!” “阮雪音!”顾星朗终于压不住,胸腔起伏,瞳中淬火,一字一字道: “你真的要这样么。在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在我们已经——” “臣妾错了!臣妾不该对一位君王说出一世一双之语,不该让君上空置后宫,让皇室香火凋敝,这世间的道理,本就不能既要此又要彼!好在为时不晚,君上刚步入盛年,还会遇到许多倾国佳人,会春色满园,开辟顾祁盛世,成就几十载帝业!” 顾星朗一向便知她口才了得,真吵起来他赢不了。 却仍在听到这席话时万箭穿心,好半晌方咬着牙回:“我不要别人。很早就说过了,我只要你,我这辈子都只要你。” 他鼻尖发红,阮雪音从没见过,眼眶顿时酸胀得欲裂,低头掩饰,保持声冷。 “君上是意气之语,是当下此刻之语。君上少时喜欢瑜夫人,后来不也——” “你和她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拿多少事证明!”顾星朗双眼亦红,要滴出血来,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始终是介意的,介意我在遇到你之前放过心思在别人身上,你当时不说,半分不醋不恼,就是等着这一日,等着我对你不可自拔无可救药之时,离开我,报复我!” “如果这样剖析能让君上释然些,臣妾承认。” “好一个承认!”顾星朗气得发抖,“我没见到你。二十岁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你要我怎么,怎么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你,知道有你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你这样秋后算账,于我不公!” 与这些哪有干系呢。阮雪音心知他是气糊涂了,可她没糊涂,没糊涂到连这样的气话也能拿来一用。 “君上见过臣妾了。在锁宁,春时微雨,最欢楼后门,臣妾掉了书,君上提醒臣妾捡拾。那时你我都不过十几岁,那时臣妾就是君上少年岁月里的一个过客。世事之始,彷如预言。这五年,君上便也当臣妾是您步入盛年前的过客,有过相知相惜,有过美好回忆,便为善终。”她退后两步,长身拜伏, “君上少年即位,走到今日不易,既怀天下理想,自当不忘初心,慎终如始!” 中庭空旷,日落月升,长风似来自太古,吹得树动花摇。 涤砚和棠梨分立东西,望着地上渐漫的月光,都知今夜月圆,却不想抬头欣赏。 人不长久,要月圆何用? “我会慎终如始。”顾星朗道,“但不是拿你去换。” “君上这样想不对。天下诸事由君王定夺,却不是每件事都由君王动手,臣子之所以存在,便是在恰当之时作君王之手,代君上行事。这不是什么交换,是君臣之道!”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心爱之人,不是朝臣!”顾星朗切齿,“有时候真希望你仅仅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姑娘,没有那么多想法和谋划,许多问题便只有一种解法,我的解法。” 阮雪音抬眼,弯起嘴角很浅地笑了,“晚晚便是这样的姑娘,善意,柔顺,细致,对君上一片痴心。君上试一试,看一看她,会发现人生漫长,并不是非谁不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君上再想起臣妾也只会是二十几岁时的一段光阴,会有更多更好的光阴盖过它,到时君上便会了然,此刻取舍是值得的。但君上今日若退位,碌碌此生,多年之后一定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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