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轻笑,却是自嘲与嗟叹,“妻离子散,美从何来。” “你是君王。君王的完美,是天下清平。哪怕为了朝朝的平安与福气,也不要造太多杀孽。” 顾星朗又默片刻,算是应了,然后往前挪寸许,抵上她额头,“就住霁都附近,让我时时能见你。眼下既以此法转圜,便是有了余地,我会利用这些余地,尽快接你回来。” 阮雪音心知讲理不成,须用伎俩,微扬下颌吻上他的唇,几番辗转,在他就要欺上来之前退开些,“霁都人多眼杂,在局面变化、你摸索出新办法之前,万一被发现,前功尽弃。” 顾星朗气息沉沉,仍是没法答应,“你走太远,我心不安。局面会如何变化,我能如何行动以令事半功倍,都是未知。我不能一直见不到你。” 古老的兰花香气在昏黄室内丝丝缕缕游荡,阮雪音走神一瞬,道: “风物长宜放眼量。你就好好过每一日,保重身体,践行理想。想要的定都能实现,你这一生,会光灿圆满。” 非常像天长节前清晏亭内,她贺他生辰的话,句句美好,却句句没有她。 顾星朗瞬间警惕,阮雪音自觉失言,“不会很久的。” 匆忙补救,仍叫他疑心,“小雪。” 她便再轻啄他唇角,“嗯?” “你,又在骗我么。” “已经这样了,我还能骗你什么。”阮雪音调皮一笑,“真要说骗——”她凝神,忽觉有一个心结该解,否则怕再无机会, “老师骗了我,也骗了你。我和竞庭歌是完全照着你和慕容的喜好被调教的,你总说我对你下了蛊,其实不然。” 顾星朗没大听懂。“何意?” “完全可以是别人。之所以是我,不过因我是药园后人,作为棋子被送上了蓬溪山。” ——被雕琢成了他喜欢的样子。换作另一个姑娘这般被雕琢,也会成为他心头朱砂。顾星朗听明白了。实与承泽殿傍晚那些话一脉相承,是在暗示、劝说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却以玩笑态度掩饰动机。 “你的一腔明慧、智识学问,只教会了你阅世事、阅他人,没教会你阅自己。”顾星朗眼瞳如深水, “老师当然调教了你许多,你对天下的看法,群雄逐鹿时动用的谋略与一切技艺,也许某些习惯、处世之道也都是被引导——但你的容貌、声音、与生俱来的秉性,老师能定么?专注时会嘟嘴,思索时爱托腮,侧卧才能睡着且喜用掌心枕着脸颊,也是老师教的?她能判别二十岁遇见你时的我,会说什么,想听什么,并据此让你提前准备答案,确保句句都对我的喜好?” 他轻嗤,觉得整套说辞过分可笑, “若上山的是阮墨兮,我不信她会处处与你相似,哪怕相似,也不会一模一样。所有能被雕琢的,都是表;但让人长久倾心的,一定是表与里累叠。你的所有一切加起来,才是你,一处不符,都走不进我心里。所以顾星朗,只会爱阮雪音。” 大约离别在即,他说得太详尽也太郑重了。 郑重得让她已编织好的决心几乎裂开,只彻底环住他,用力地抱。 顾星朗没被过她这样抱过,终于明白她每每被自己锢得喘不上气是何感觉,嘴角高高扬起,平着声线不让笑意太浓,“这样舍不得,就住在霁都城郊。” 阮雪音心中万语千言,每个字都已到嘴边就要迸出来。 却怕言多而失,再说真要露馅。 我爱你,顾星朗。 她在心里说,眼泪决堤往外涌。 没有顾星朗就没有今日阮雪音,知冷暖,懂悲欢,百味俱全。 多谢你。 谢谢你。 她真觉要窒息,脑中混沌想着天长节那日他扔她入牢狱就好了,也便省了这样的离别,这样叫人无法克制的永别。 “喂。”顾星朗没察觉她在剧烈地哭,盖因她使出了全部气力抱他,也便维持着身子的极端稳定——但也太纹丝不动了,非常怪异,他便想去看她的脸。 阮雪音不让,更用力,深埋入他衣袍,许久方松开些。 如何瞒得住呢,大片衣料都湿透了,而哪怕泪水已被锦缎吸取,她仍是泪人儿般,巴掌大的脸几乎肿起来。 顾星朗真慌了,弄不清状况又不敢乱问,暗怪自己从前想点儿什么不好,非想看她哭,这短短数日已见她哭过三回,一次比一次严重。 “怎么了,伤心得这样。”他无措抚她脸颊,去拭残留的泪渍。 阮雪音哭势退去,自知犯了错,稳一稳心绪,既恼且嗔道:“好一阵见不到女儿了,都怪你。” 顾星朗早先起的疑因这句又放下些,哭笑不得:“就知道不是为了我。所以让你别走远了,平时谨慎些便是,有我安排,还不放心?” 阮雪音摇头,“深泉镇。” 这般楚楚可怜样,他实在舍不得继续与她较劲,想着先答应、之后再调整也无妨,“好。听你的。” 阮雪音因这句踏实,又更加悲戚,整个人呆呆的,再不说一句话。 顾星朗疑心未定,再添心疼,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这幽兰殿,我第一次进,你熏了香?” 阮雪音回神,“不是。是她。” 顾星朗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她都这么说了,不会错。“距太祖过世,已经五十余载,就我所知,明夫人离世早于太祖。” 什么香能留存五六十年? “这殿宇,平素无人洒扫吧。” 顾星朗眼神肯定。 “所以也不可能是旁的人新添。你觉得这香气,与素日里嗅到的那些,有何不同?” 顾星朗细辨。“嗯,陈旧之气甚浓,倒不难闻,没什么腐朽味道。且,不像是烟火熏的?” “她应是制了许多香粉,以辅料凝其为块,分成数份,置于殿中角角落落。”那本以水书写就的册子也尽是这气味,阮雪音因此更笃信此香乃段明澄所制, “该年年都制,以新换旧,这兰香便越来越浓,渗入桌椅柜架间每一段圆木,而至于今日,香块已是残骸,气味却从殿中每一件器物里发散而出,恐怕百年都难散尽。” “不曾想她也是位制香高手。” “白国四季如春,韵水鲜花满城,倒是有理可循。幽闭此间,无尽的日夜,总要找些事做。” 比如制香,或者书写。 顾星朗便想起早先过庭院时所见,“这殿中只有兰花,故只能制兰香。”——与阮雪音在一处久了,他比从前留心花植,兰之一类,非常好认。 阮雪音点头。“去秋你说,她被关在这里十年。” “我是这么听闻的。”顾星朗目光渺渺,“绝密之事,全无记载,前人的说法,一朝传一朝,很可能已经传变了样。” 应该能从段明澄留下的笔记里窥得实情。阮雪音心想。那册子她刚开始读,因为昨日才找到;又是水书,她本就学得不精,久了未用,生完朝朝总觉记忆也不若从前,费力得很,连第一页都没读完,方才刚到第五六句。 顾星朗见她又在晃神,刮她鼻子,“不往下问了?” 阮雪音意兴阑珊,“去秋不是说过。” 他告诉她明夫人因梦兆得盛宠,最后疯了,被囚幽兰殿十年直至离世。 照阮雪音一贯作派,会深究真疯还是假疯、因何而疯、与太祖又有怎样爱恨纠葛。“以为你还想知道更多。” 是想知道,但无须问他了。段明澄还能制香,甚至能书写,说明没疯,至少有清醒之时——那本册子分明是她冷宫十年的记述,荣宠一生的最后十年,没有人会比她自己写得更清楚。 她只须一字一字将其读完。 “不想知道了。”却得将顾星朗应付过去,阮雪音轻声,“现世的不圆满已经太多,留待日后吧,过些年,你再讲给我听。” 顾星朗因这番话更觉自己先前多疑了,长出一口气,“明日要拟诏书,要安排一堆事,得歇着了,我去洗洗。” “你要留宿?” “不然呢?” “不妥。” “你近来总对我说不妥。不妥不妥,哪里不妥?” “我是戴罪之身,被拘冷宫,你来探望本就——” “已经来了,已经不妥了,就此睡下,明早悄悄离开便是,这会儿再出去,岂非更不妥?” 阮雪音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明晚我也要来。等你出了宫,想同寝就难了。” 阮雪音十分吃力扯出一个笑,“眼闭上又看不见,自己睡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一夜是睡好了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懂不懂?” 下一日顾星朗依阮雪音之言,令处决大牢中剩余罪臣。 一切果如她筹划,群臣哀嚎,民众求告,他便顺水推舟再缓了刑罚,于再下一日,景弘十年七月二十二,连下两道天子诏,一道关于臣民,一道关于中宫。 皇后虽无谋逆之实,却与公天下一案牵连甚多。举国赏罚,以功过对错的轻重论,凡相关者皆领其责,中宫亦不例外。念其数年来屡为大祁守社稷、扩疆土、布德政,深得民心,此番亦得举国妇孺求情——功过抵扣,原本处以冷宫自省即可。 然中宫为一国之母,应比百姓更具德行,严于律己方为表率。今皇后主动请罪,朕感慰之余,仍须以国法裁夺——着令其以庶民之身前往西境服役,无诏,不得归还。
第九百三十六章 孑然孤勇 “为何是去边境服役?为何不是处死?那晚嫂嫂说最好处死,是真死;臣妹据此提议假死,因为比较好安排,人消失了即可——服役就麻烦了,边境再荒凉也是有人的,皇后去没去,若一心打听,能打听到——九哥你还真让嫂嫂去受那种苦不成?” 顾星朗诸事缠身,尤听不得淳风喋喋。 “日后要接她回宫的。处死了还怎么接。”半晌不耐烦回。 淳风瞪大眼,“那也是悄悄接回啊,说不定还得易个容、换个身份——” “她是阮雪音,是大祁的皇后,永不会换身份。朕要接她回宫,便是光明正大接。她本就无罪,又于国有功,理当如此。” 淳风彻底懵了,“可你都将她贬为庶人了。” “诏书里哪句写着贬为庶人?” 写的是:以庶民之身。淳风想起来了。“九哥你竟在天子诏上玩儿这种把戏——” “把戏多了。”顾星朗没功夫与她来回解释,一口气说完: “通篇也没定她有罪,说的是与公天下一案牵连多;守社稷、扩疆土、布德政,皆是她功绩,相比无法被彻底坐实的罪名,分明功大于过,所以实是在说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布德政,当然指女课,有人说这是她谋逆的证据,也有人说她此举功在千秋,朕与举国妇孺一样,认同后者——天子诏书,传达的是天子之意,反正朕是这么认为,旁人可以有不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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