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梦中的睁眼,也确实发生了,所以她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只因为神智不清,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此刻顾星朗坐在床边,听着她这些胡话,尤其那句“我已经够伤心了”,不由得—— 喜上心头,几乎要一跃而起。 什么冷淡克制没所谓,江山和美人,花神和韦驮,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硬撑! 他本以为她是真洒脱,一度非常失落,尤其晨间那番对话,简直是最后审判。谁成想这么无懈可击的态度,原来也是装的! 一时满心雀跃,且甜且涩,面上也快绷不住—— 但他咬紧牙关,抿着嘴唇,尽全力没让自己露出半分笑意。 涤砚和云玺都在,阮雪音已经胡言乱语了一大通,自己要再傻子似地笑出来,岂不被他们笑掉大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丝万缕 但无论云玺或涤砚,都是一等一的宫人,还是久经考验的御前老人。他们的本事,不仅包括察言观色,也包括另一项宫廷绝技,叫做看破不说破。 阮雪音醒来的时候,云玺就启用了这项绝技。她一如往常,只作无事发生,用毛巾为主子细细擦了脸,又服侍她浣手,方柔声道: “夫人先前睡着,突然低烧起来,发了一身虚汗,此刻可是黏腻得难受?也只能先忍忍,有伤口在背上,最近都不能沐浴,晚些奴婢帮您擦一擦。医女大人说,这低烧是伤口未愈又兼忧思烦心所致,让您一定放宽心,安静休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说了一堆根本未曾想过的,来自潜意识的胡话,因此听她说什么忧思烦心,并不在意。但她是不惯被人近身伺候的,喂药喂饭已经相当可以了,至于擦身—— 遂轻轻摇头道: “没有那么难受。不用擦。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快过半。粥刚送进来,还温着,夫人现在用些吗?” 确实有些饿,也很口渴。于是点头,让云玺服侍着吃了喝了,方想起早晨他说午膳前会回来。 并不是盼着他回来。只是事情始末她还一遍都没讲过,时间长了,怕丢掉细节,想要快些说出来。 于是问道:“他人呢?” 云玺自然不可能说顾星朗听了几句梦话兴高采烈跑出去查案了,只忍住笑正色道: “据说那几名兵士找到了。君上去了楚天阁问话,刚走不久。” 找到了? 而不是,抓到了? 未时。楚天阁。 总共十名禁军兵士,身着玄青色戎装,此刻整齐划一横排了一溜跪伏在地。即使这种情形下,他们的排列状态仍是让阁内宫人乍舌: 近乎极致的齐整,肉眼看去每个人之间的距离竟完全相等。 顾星朗坐在龙椅上转杯子,厅内无声,直到沈疾沉沉开口: “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实在要用刑,也是无可厚非。” 便听得地上一众兵士齐声道: “属下等问心无愧,不惧刑罚。但凭君上发落!” 顾星朗停了杯子,看向那一排十个人头,墨黑的地面明亮如镜,映出十道岿然剪影。他微微眯眼,片刻后缓声道: “押回刑部大牢。听候发落。无旨,不得用刑。” 沈疾低着头,不动声色松下半口气,回身看着地上众人道: “还不谢恩。” 一众兵士似是没从顾星朗的话里缓过神来,怔愣半晌,方声如洪钟感激涕零道: “属下等,谢主隆恩!” 声势浩荡叩拜一番,一行十人被押解而出。沈疾至阁外嘱咐完毕,回到厅内中央,跪下就是一个响头: “君上宽仁,乃大祁之幸,微臣再替将士们谢过!” “起来。”顾星朗抬手示意,不紧不慢道:“他们都是你素日放心的人,你的眼光,朕有数。且张玄几一个个亲自看过,他们确实被药物所控,昏睡时间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身体症状,总造不得假。” 但他其实不确定。四姝斩之后,他对青川当代医学药理的设限又抬高了一些。 “可瑜夫人和蘅儿都一口咬定,就是他们其中六人。这——” 事以至此,局面并不算复杂,如果他决定相信那十名禁军无辜,便只有一种可能: 那六人是另外六个人。以某种方法改变了相貌。 易容。 他从来没有真的见识过易容术,更不确定当世是否真存在高明到乍看分辨不出的易容之法。 至少太医局,从张玄几往下,无人能给出明确说法。 最大的问题是,从昨日傍晚到此时,已经过去十个时辰有余,以整个夕岭为范围的搜捕还在继续,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搜捕在事发后不久便开始了,他们不可能在那之前离开夕岭,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 当然,也可能是利用了时间差不断避开禁军搜捕,但这种可能性太小—— 躲得开一拨,还有下一拨,下下拨。如果他们一共只有六人,再无内应,那么禁军数量占了压倒性优势。他们没可能一再避开。 更大的可能,反而是藏身在一处。那么需要他们对夕岭极为熟悉,熟悉过禁军。 六个人,不是小目标。除非他们兵分六路,各自行动。 白玉杯已经在手里转了十转,他放下,抬眼向涤砚: “去中御府拿此来夕岭的人员名单。还有原本就在夕岭的人的名单。全部。一个一个核对。秘密进行。” “中御府?”涤砚瞪眼,看一眼沈疾,“君上,不是禁军吗?而且,全部,那可是,上千号人。” “你需要朕再重复一遍?” “不不。是,微臣这就去办。” “全部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涤砚刚要拔腿,闻言又是一凛:“是。微臣明白。” “那十个人的命,”他转而向沈疾,“护好了。” 御驾回到秋水长天之时,阮雪音正靠着一堆软垫在床榻上写写画画。因为伤口处不能碰,她只靠了腰,好在身体微微前倾,并不觉得费力。 顾星朗走到床边,正看到那一纸的乱七八糟,忍不住蹙眉: “这是做什么?” “复盘。这么大一个茅舍,看不出?” 阮雪音还留在晨间语境里,并不抬头,出言亦不算客气;但顾星朗的气早就消得没了影儿,他挑一挑眉,探身去看那张纸: “看不出。” 阮雪音停手抬头:“你们画功都好,我自叹不如。但睡了两觉我实在怕记忆出错,只能画一画写一写,尽力留住印象。” 你们。顾星朗略一思忖,想起来天长节上晚苓送的是一幅山河长卷,除此之外,没人再展示过画功。 他有些领悟这句“你们”其实泛着酸,似笑非笑道: “不需要你画功好,我好就够了。你想画什么?” 一壁说着,人已经坐到床沿,比先前几次离床头的位置都近,也就是离榻上的人,更近。空气骤然稀薄,阮雪音下意识往后退—— 当然退无可退,她本就靠在床头,因为措手不及,立时牵动了伤口—— “嘶——” 听她吃痛低呼,顾星朗眉头再蹙,探身便去瞧她后背。 面对面坐着,要探身看后背,自然只能越过对方肩头,且为了看伤处,需将寝衣从肩头开始向后拉下。所以涤砚刚推开虚掩的门远远看到这幅画面,便在下一刻将门重重关了回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惑春光 不是掩上,是关上。以至于他心惊肉跳回身撞上迎面而来的云玺时,对方一脸愕然: “怎么了?干嘛关门?” 涤砚摆手,唉声叹气:“走走走。进去不得。” 云玺瞧他神情,更加悬心:“又吵起来了?” “那倒好了!”他抬眼望苍天,“早知如此,之前折腾什么?”复又摇头,看向云玺道:“吩咐下去,君上和夫人都要午间小憩,有事自会传唤,无事都不许来搅扰。” 云玺瞪眼:“夫人也要睡?她才刚醒没多久啊。”想一想补充道:“未时都快过了,这会儿,午间小憩?” 涤砚拿眼睛剜她:“你是榆木脑袋吗?” 云玺呆了好一阵,面上红了又白,突然急道:“不成啊!夫人有伤啊!这又才退烧不久,这,这会儿,”又憋了一瞬,勉强憋出三个字:“不合适!” 涤砚冷着脸:“不然你现在进去对君上说?叫他罢手?” 当然没必要。 因为不需要。 寝殿内此时气氛既不温软,也不旖旎,只有急促又惊惶的一声: “顾星朗你——”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已经直呼过天子大名,所以情急之下喊出来,还是心头咯噔。 但对方完全没有恼意,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手法稳健拉下寝衣从肩头探至后背,细细看了,确认包扎纱布上没有出现新的血迹,方将衣服重新拉起,沉声道: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人,根本就有多动症。睡觉不老实,有伤还不老实,”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样,“还是你故意拖着这伤让它愈合不了,好在这里多赖几日?” 距离太近,阮雪音简直要呼吸困难,听到这些话,更是满脑子轰鸣。 他知不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现在说的又是什么话?谁想赖在这儿?这人疯了不成! 她满心懊恼,适才怎么就慢了一步没能阻止他。可他动作也实在太快。 晨间刚吵过,站在桌边那么大声势,后来又说了好些冷冰冰的话,此刻这样,算什么?姑娘家的衣服,说拉就拉? “你往后退些。” 她很想质问他刚才凭什么那样,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顾星朗略一犹豫,坐直了身体,位置却分毫未挪。 但好歹,没有先前那么近了。 她稳一稳心绪,看着他道:“听说人找到了?” 顾星朗没想到她镇定至此。他适才情急,自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拉了寝衣从肩头到后背看了个遍,这人竟然,全无反应? 这便要开始,讲正事? 他看着她明明已经绯红的脸颊和异常平静的表情,有些懵,半晌方答: “嗯。” “如何?” 他继续盯着她,确定她是认真要论事,遂调整心情,正了神色道:“你先将昨日的事讲一遍。尽量完整详尽,从十三皇子跟你分别之后开始。” 在阮雪音的记忆里,那个过程极漫长,但真正从嘴里讲出来,又好像,非常简单。 不是过程简单,而是线索太少。 有关蘅儿那一段是重叠的。差别只在,顾星朗这边有故事细节,和令牌一项。 至于进入茅舍后的状况,她很犹豫,因为事涉纪晚苓,而且并不好听。 但当然是要知无不言的。既然有惊无险,那么查清问题,最为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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