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忙给儿子在后背上捋着,“你昏睡过去了整整一日,定是不知。昨夜镇北王舒长卫来找宸王寻仇。险些将我们都给牵连了。唯是公主带着威远候两个公子去拦人。我等妇人,也不知到底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镇北王被那教坊司的司正正法了。只是,宸王不知是受伤还是出了什么事,公主护着人回了山海院,听闻整夜都没出过寝殿。” “……” 宋氏听他不语,却见他眉间却锁成一团,手中拧着被褥,拳头的气力似快要将被褥压碎才行。 宋氏愤愤:“她做出这等事,你还念她做什么?叫你吃了这般苦头,这等儿媳,不要也罢了。” “不要?为什么?”陆北乔这会儿才一字一顿道:“是我先负她…” “这又与你何干。”宋氏正在气头上,索性将早前在宫中的事也道了出来。“三皇子相看那日,她分明有些酒醉,面色绯红,神识不清,方被扶出了宴席。后来又说,是去养心殿与宸王下棋。一个酒醉的女子,与人家下了大半夜的棋,如何还说得清楚。” “什么?”陆北乔这一声问得很是虚弱。 宋氏这才将话直接挑明了:“她和宸王共处一室,早非第一回 了。” 陆北乔一双眸中颤抖,唇齿却气得发抖。一把掀开被褥,便从床上起身来,往外头去。任由得宋氏要拦也没能拦得住。 宋萱端着药食从外头进来,也被他一把掀翻在地。 “表哥、表哥是怎么了?” 陆北乔理都没理,便直冲出了门去。 宋氏自己拦不住人,只忙不跌喊宋萱。“还不拿披风给他披着。将将才止了高热,寒气还未退,再受一回凉如何是好?” 陆北乔从绿水院出来,直寻来了山海院。 夕阳已经斜了,玉昀下响睡醒,还不大有精神。 阿翡与轻音正伺候饭食,便见驸马一身单薄的寝衣闯了进来。二人俱是一怔。 阿翡却很快沉了脸。“二爷还来做什么?怎不陪您那好表妹去呢?” 话正落,宋萱也捧着到披风跟了进来。轻音原不是惹事的性子,可前日见得那等场面,这回也忍不住了,随着阿翡的语气嗤道,“三姑娘也还敢来我们主儿这,脸面可是树皮作的么?” 宋萱弱弱道了声,“我、我来给表哥送披风。” 她方一路小跑,也没跟上陆北乔。男子步幅本就大些,更何况陆北乔走得太快了。这会儿,她正将手中的披风送去表哥面前。却被他呵斥了声。“不必。你先出去。” “……”宋萱到底是头一回被他这样凶着。心中虽然委屈,可见表哥的目光燃起恨意,她也只能照办了。 玉昀手中停下的筷子,又重新开动起来。 今天厨房送来的小笼包,一共两种口味。荠菜猪肉的,还有蟹肉蟹黄的。玉昀更喜欢蟹肉的,沾着陈醋,送进嘴里。 吃小笼包不能在乎仪态,必须一口一个,不然其中的汤汁儿流出来,便是暴殄天物了。 “公主没有话要跟我说么?”陆北乔说着还有些小咳。 方宋萱出去,门还敞着。玉昀理了理自己的领口,“我有些热。轻音,将花窗打开,通通风吧。” 轻音自然照办。 冷风灌入殿内,顿时一阵凉爽。看着陆北乔那本就不大稳当的身子又踉跄了两下。玉昀方笑了笑回了他的话。“我有什么话要跟二爷说呢?” 陆北乔稳住脚下,一双眼中愤愤看向她来。“公主与宸王,可是已经发生过什么了?” “二爷自己做了那种不堪的事儿,便以为其余人都与你一样不成?”玉昀这话几近不假思索。即便她与皇叔曾共处一室,可却也是遭人算计,也并未真的发生什么。 陆北乔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与萱儿尚且有约在先。公主呢?公主在宫中那晚,枉我还整夜难眠担心你出事。公主又做过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被人如此责问,玉昀话里自也不再轻巧。端到嘴边的茶水,又重重落回桌面上。 “母亲说你退下宴席的时候,已是酒醉。还是公主自己说的,是被人扶入了养心殿,和宸王下棋。是真的下棋,还是另成其事?” “母亲倒是告诉了二爷不少。”玉昀觉得好笑。婆母看来已是豁出去了,连这等话都告诉陆北乔,便是没再与她留余地。 那她也不需要什么余地了。 “不怕告诉二爷,我将将病愈,那日宫宴上本是不喝酒的。却是宋妃娘娘待我不薄,在宫宴上换了我的茶水。又唤她的婢子将我送去养心殿。”玉昀冷冷笑着,“二爷可知道,如今养心殿是什么地方么?” 陆北乔眉间紧锁,压着气息,“什么地方?” “养心殿的墙上,如今挂着西子浣沙和贵妃出浴,都是掌印江随的丹青图。养心殿里,还豢养了二位美妾,伺候掌印江随,又被江随入画。二爷觉着,您那位姨母,将我送去那儿,是想做什么的?” 一旁轻音与阿翡听着都难免一怔。主儿这事儿藏着心里,已是多久了… 陆北乔却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那日他心神难安,果真是她在宫中出了事。 “公主…公主被掌印…” “拖二爷的福,我却是躲过一劫。只是我闯入皇叔别院,方被皇叔身边的大夫解了药性。若这是二爷想知道的,那便就只是这样了。我也再编不出别的故事来。” 陆北乔没有怀疑,玉昀从未骗过他。可自己姨母陷害于她,叫她名节不保,为宦臣玩物,只叫他更为不堪。 他眼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公主…为何当时没告诉我?” 玉昀依旧冷冷道:“二爷忙着顾着三姑娘的婚事,我与二爷说什么呢?你我走到如今,也是什么脸面都不剩了。你有你的不堪,我也有我的说不清楚。彼此磋磨,又是何必?我从前也是爽快的人,临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却又装着糊涂了好些年。若早知道二爷和三姑娘总归是要在一处的,我宁愿从未嫁过你。” “别说了。” 陆北乔声音中已在颤抖,玉昀却不是听话的。 “都到这一步了,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人心若变了,一纸婚约早已无用。” “……公主再给我些时日可好?”陆北乔抬眸看来,眼里全是哀求。“且让我再好生待你一回。陪你看书、作画、一起读孤本。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陪你同车,与你添茶。只要再多一些时间便好。” 玉昀见他眼中盈出泪来,却是淡淡道,“那便就今日吧。” “到亥时之前,二爷还有两个时辰。只是我今日精神不好,不想读书作画。想出去走走。”最后的时间,便当是告别。 马车从昆山行宫出来的时候,已挂上了两盏灯火。 玉昀没再为难人,临出来之前,叫人在车中摆了两炉炭火。 陆北乔也早换了一身青色厚袍。说来惭愧,方才他在自己寝屋里寻衣服的时候,却发现并不知道玉昀喜欢看什么样的款式。他这才发现,他不知道的太多。 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喜欢用什么茶。即便是以往在书房里相处,一年四季,都是他喜欢的铁观音。以往看来,好似无关紧要。可是如今,他已经时日无多。 于是他开口问对面的人道,“却是没陪公主去逛过灯会,今日正是好时候。” “今日是初一,不是十五,不一定有灯会的。”玉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看外面,“七月的时候,我到是约过二爷去放灯河。可惜,三姑娘落了水,二爷没赶上。” 陆北乔眉头一紧,“公主约过我?” 玉昀将视线收了回来,见陆北乔面上迟疑,方解释说,“那阵子二爷在翰林院修书,每日都回来得晚。七夕那日,我便叫轻音送了小信去翰林院。二爷没收到,那便是错过了。” “……错过了。” 他错过的又何止是一次七夕。过了今晚,他错过的便是她。 她太确定了,喜欢一个人,便喜欢得太满,叫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也可能会失去她。可如今他知道了。 马车停在山下的小镇前,已是过去了半个时辰。 玉昀落了车,她今日换上了一身青绿的锦裙,若是陆北乔喜欢看的颜色,便叫他高兴最后一回罢了。见他一同下了车,她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二爷,走吧。” 她心情很是轻松,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陆北乔看着那般清澈的笑容,只是有些呆了。 “还不走么?” 她在催促,他方紧跟了上去。 很可惜,镇上果真没有灯会。大年初一,街道上连人影也没有几个。唯独一家寺院门前,还挑着个面摊儿。两人只好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玉昀点了一碗臊子面,是给陆北乔的。只是知道他方才昏睡醒来,又不愿吃药吃饭。她从来不是狠心的人,即便是分开,也可以保持体面。 陆北乔将面吃得很慢,一根一根,一口一口,像一根细细的长线,在心脉处一点点缝合裂开的伤口,却又留下难看的疤痕。 “公主不吃么?”他问。 “方厨房送来的小笼包吃饱了。”玉昀将手中的汤婆子捧到了桌上,挑了点儿小碟儿里的辣酱来尝尝。“味道不错,二爷可要加一些?” “不必。我不太食辣。”陆北乔说完,却见她嘴角沾着一点辣酱,红红的,挂在笑靥位置。他自觉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掉了。 玉昀有些猝不及防,却并没有闪躲。看到陆北乔手帕上沾着的辣酱,又将帕子接来,自己再蹭了蹭。帕子弄脏了,索□□给轻音。“洗好了再还给二爷吧。” 陆北乔的手还停在半空,却见她已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面摊儿的油灯很是昏黄,灯火下,女子的容颜如泛着光泽的美玉,叫人不可移开目光。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他方才用尽了最后一根面条。她呢,早坐不住了,去了角落里喂猫。 那只花猫看起来很小,她却问老板买了一碗鱼肉面去喂它。 那抹青色身影蹲在墙角,方被他碰过的笑靥,灿如夜星。 眼前的画面,一笔一划,他都想刻在心里。只等她在回来,却与他提了起来,“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吧。” 是啊,时日不早。还有半个时辰便是亥时。他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马车咕隆咕隆再往山上去。车中摇摇晃晃,他的眼皮却有些抬不起来。额上重新发了热,她只伸手来探了探,又说。 “等回了行宫,二爷还是好好用药吧。若生了大病,落下病根,母亲定会记恨于我。我自也走得不安心。” 听得那个“走”字,他心中那道伤口又似裂了开来。本能地捉住面前的手腕,“公主,能不能不走?” 却见她轻轻摇头:“我们回不去了,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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