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人也从不情愿慢慢变得接受, 但司礼监的权力始终是刺在喉咙的一根刺。 司礼监衙门,灯光幢幢, 可刚才在这里奋笔的太监就在一瞬之前被全部赶跑了。 赵朗辞坐在里间的案台前,看着纷迭而至、堆砌得满地的折子。 他曾经图省事,一力扶持起来的人,原名吕良奇。 他原本是某世家大族一个婢女所生的孩子,后来其母因德性不正怀了他被赶出府,一出生便同母亲颠沛流离,后来进了宫。 赵朗辞在洗衣房一眼相中他之后, 就开始着手把他的身世调查出来,连他本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查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他的隐患在哪里, 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但那个时候他就没想要当个善人, 大晋以后怎么样,关他什么事?内阁和那些虚伪嘴脸的官员好不好,又关他什么事?那些极容易忘恩负义、愚蠢不堪的百姓死活又关他什么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目光凝睇着最靠近自己的那一豆烛火,火光纯粹, 燃烧噼啪。 · 昨夜是宫宴, 早朝被罢免了, 昕枂睡了回宫后有史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朝堂中的纠葛渐渐摆平,士族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平息, 加派人手查缴贪官污吏也排上日程,一切都看起来进展得那么顺利, 顺利得不像话。 可一夜睡醒,却听见有宫人急急忙忙禀报,说有臣子一大早联名求见。 原来是今日一早的时候,城中有民众在城郊不远的河畔捡到一块从天而落的石头,据说上方烙刻了当今真龙天子的名姓。 此事在短短半日间,已经在京中大街小巷发酵得越来越严重,百姓们开始纷纷到衙门起义,说是天降异象,朝廷若不受理,祸害的将会是大晋江山。 那所谓真龙天子的名姓,竟是陆阁老之子,陆廷志。 昕枂匆匆忙忙赶到朝殿时,陆廷志已经跪倒在大殿正央。 有臣子上前禀道:“陛下,事情就是这样,京中百姓已经开始与朝廷对抗,五城兵马司今早派人镇压,又不敢伤害民众,而情况...恐怕越来越严重,请陛下定夺!” 陆钟摘下官帽,微微颤颤地上前跪下,磕下几个头,道:“陛下恕罪,定是有人想加害吾儿,陛下万不可听人胡言,吾儿没有...” 他此话还没说完,就有右都督戚大人上前:“启禀女帝,陆首辅他没有说实话,陆大人他是什么身世,他右脚脚心有七颗红痣,而当年八王一案中,曾查出死去的八王妃腹中被塞了一个死胎,邢部一直都有疑惑。虽然后来八王爷之事翻案,先帝假仁假义给追立了一个碑,又明说八王爷的家眷后人可以前来祭奠,可谁不知道那不过是先帝想要斩草除根的伎俩?” “已经伏法的八王爷,脚底也是一样有七颗红痣,当年陆大人参加科考,陆首辅可是曾经故意把他脚板烫伤?” 此话一落,陆钟面有惶色,“你...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又怎能一口咬定他脚底就是有痣?” “不承认也不要紧,当年是你陆首辅奉先帝之命办理八王爷一事的,你以为没人知晓,其实我手里有的是证据。” 戚大人说完,随后把证据呈上,全殿哗然,隐瞒了十九年的宫廷秘密,终于被揭开。 那一天,赵朗辞没有在大殿上看戏,而是找到了小吕子,笑着用刀指着他的咽喉。 “你还挺有能耐的,短短时日里,趁着咱家不在,就敢勾搭外人了。” 小吕子一脸惊慌,可手里端着的茶托却纹丝不动,水平如镜。 “掌印,你误会了,”他的声音从惊惶逐渐变得平静,腾出一手从怀里掏出什么扔出来,“这是掌印这些年同番国联系的证据。” 赵朗辞缓缓勾唇笑了,“同番国联系又怎么了?大家不能在朝中公然捞银子了,带他们捞点番人的银子怎么了?你不也得了不少好处?” 小吕子一脸麻木,只是微微欠身,“其实我们司礼监同坐一船,掌印好就是我们好,奴婢也不想掌印出事,只是,掌印也不能摘得太干净吧?” 赵朗辞失笑,“这是摘得干净吗?咱家从来没碰、也没用过那些钱,这算摘吗?” 小吕子沉默,没有说话,过了会,他又木着脸缓缓道:“论手段,奴婢自认斗不过掌印,但奴婢知道掌印的弱点,就是陛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连赵朗辞一张阴狠的脸露了出来,他诧异了一下,后退了一步,又强迫自己迎上。 眼见着人阴戚戚地就凑过来耳边,“咱家让你不要碰陛下,不听是吧?” 声音像钻进骨髓的毒蛇般,让人发寒。 小吕子大胆迎上他的目光,“你自己定的规矩,现在是你违反在先。要不是掌印近来要大力揪出那些贪官污吏,奴婢也不用做到这一步,奴婢是为了司礼监好!” “哈哈...”赵朗辞失笑了起来,喃喃,“为司礼监好...司礼监是什么?” “司礼监就是个狗仗人势混账地!你信不信咱家迟早把它给端了?!”他暴喝时额角红色斧状疤痕被青筋冲得凸起,十分可怖。 · 昕枂步上城楼,看着楼下那点点萤火入神了许久。 夜风吹拂得她的裙子猎猎飞拂,像漆夜里展翅欲飞的火红蝴蝶一样。 一个时辰之前,她还在朝中被各部呈上的折子弄得头昏脑涨,那些大多都是请她退位的言论。 如今戚大人已经把陆廷志身世查得清清楚楚,八王爷含冤死之前,德望深重,由他的孩儿继承皇位,又加上老百姓们的意愿,理应名至实归。 更何况,陆廷志自身才华出众,才德兼备,确实比起她更合适当君王。 她其实也并不想当什么女帝,只要陆廷志登基了,他肯定不受先帝过去那些名声影响,不管她是谁的野种,他也犯不着杀她,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难在,西州如今一心仰仗着她,西州兵也只听她的,大家都担心她不肯退让的话,大晋境内怕是有一场恶战。 而大家盼着陆廷志取缔她,除了她是女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廷志是主张铲除宦政的,只要他上位,大家盼望已久的宦政就能迎刃而解。 但事实,往往没有那么简单。 “把陆廷志推上来的人是戚佑,戚佑之所以能做那么多,同司礼监脱离不了干系,陆廷志虽有才干,但背后助力太少,牵制不了他们的。” “他只会成为另一个被司礼监操控的帝王罢了,陆首辅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矢口否认他身份的。” “所以,让位的事,陛下还是不要想了。” 昕枂吓了一跳,旋身就看见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他体贴地给她披上一袭绯色披袍。 “衍之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她显得有些窘迫,又道: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过,假以时日,会让我恢复,不当女帝的吗?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人,不是正好?” 赵朗辞沉沉地把她的样子望进眼底,须臾才开声道:“臣确实...在很早以前就曾想过陆廷志,但那还需要很漫长的路,得先把朝局稳定下来,得让陛下安全才行,现在怕是不行了。” 昕枂突然心慌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赵朗辞抚上她的脸,远处的宫人看不清这边的情形。 “臣是想,如果司礼监没有了,那些大臣就没有理由再反对陛下了...” 她莫名从他的笑意里看出一些决绝和死寂,她觉得很不安。 “不要!!”昕枂伸手想抱着他,可这次有宫人擎着宫灯走来,他已经率先退远到她触碰不到的地方,跪倒下来。 “陛下,万岁,万万岁...” · 就连小吕子和戚佑都根本没想过,赵掌印这个疯子,会决绝到,一个人独揽起所有深重的罪孽,在大殿之上面对文武央求女帝给他一个痛决。 “通番受贿、残害皇裔、结党营私...纵观下来一百三十余项罪孽,条条有理有据,无法脱逃得了。” 文官宣读完他递呈的状词,朝女帝请道:“陛下,按罪理应凌迟。” 昕枂一听这两个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此罪除了冯玉安和好几个无辜的太监外,赵掌印硬是把那些分布在大晋各处的贪官污吏利益链全扯上给自己垫背,就连小吕子和戚佑都拉上了。 一瞬间,戚佑连脚都没站稳,小吕子被带走前,吓得朝戚佑的方向喊了声“爹”,可戚佑连个眼神都没给他,随后他也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司礼监的批红权被收回,东厂被收回,宦政在这一刻,算是真正名存实亡了。 内阁同司礼监斗了一辈子,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打赢司礼监。 大家都有些唏嘘。 陆钟看向殿前站得肆意的赵朗辞,有这么几瞬从他身上看见了他的父亲,赵鹤庭。 “元和...”他浑浊的眼睛里泌出泪,明明已经赢了,可他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因为这是牺牲赵元和,和他唯一的孩子,才换来的结果。 但他又应该高兴,因为宦政结束了,贪官污吏惩处了,大晋未来将会越来越好的。 赵朗辞被送上刑场的当天,陆老昏迷了,只有秦思朗和陆廷志前来送行。 一碗烈酒下肚,他散了墨发,笑容恣意,就像当年十六就中状元,洒脱奔放的少年一样。 “秦阁老,想当年若不是赵家落难,咱家如今也是能进内阁的人!” 秦思朗看着他的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觉心头闷闷的,把酒一干到底,随后摔了酒壶,一擦嘴角, “是啊,有你赵衍之在,还有我什么事?” “你嘴里虽说着赵尚书的坏话,可到底还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成了如他一般英烈的人。” 赵朗辞嗤笑了一声,忍住不说。 “今日是你封了场,不让百姓围观刑场的吧?”他道,“多谢你给咱家留了几分颜面,这对咱家这罪大恶极的人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体面了。” 陆廷志终于忍不住眼泪,牢牢握住他的手,“赵大人,其实...晚辈以前一直很敬佩你,尤其是你在户部时提出的那部税收策论,你如今是为何而死,外边的人不知道,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赵朗辞干笑几声,“怎么一个两个都娘们似的,陛下呢?” 二人皆不语。 他们不说话,他又默默说起话来:“在淮北时,咱家也收获了一个仰慕者,那是女帝她辛辛苦苦帮咱家维护的,她想把旧时那些早已破碎的美好,重新砌起来,捧到咱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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